這是劉仲敬「點評近現代人物」的第三本,也是劉仲敬體系升級後所出的點評。八旗總編輯富察說,這本書的體系已經跟前兩本不同,所以在書封上採取跟前兩版迥然相異的設計,對於已經買過前兩本的人而言,確實頗為奇怪。而且不知何故,這本封面做得頗為俏皮,有種「那些事兒」的輕浮感,但內容完全不一樣,跟尋常寫些清談文章的中國作者比起來,劉仲敬的行文密度要厚很多。
有鑑於最近開始鬻文維生,基本上已經擠不出太多時間與精力來寫網路這種純粹付出的雜文。但跟劉仲敬相關的,我還是盡可能抽空來寫。看他的文章(乃至於聽他的影音內容),總是可以有新的啟發,這點是我近幾年很少從中文寫作者中感受到的。雖說這也是因為我幾乎只看翻譯書,很少看中文原創內容,但偶爾在書店上翻了一兩本,總是覺得不佳。像劉仲敬這樣,既是共產中國出身,寫的內容又吸引,於我而言非常少見。
其實這系列的點評,重點不在他如何評價人物,而是如何從他的理解去重新認識世界,畢竟我已經可以猜到,他的評價一定「非典型」,甚至不是翻案文章那種黑白倒轉的情況。當他的體系已經上升到了「諸夏」後,所謂的近代民國文人,實際上是許多不同方國的後裔,如何在中國(北洋政府)─馬列主義第一次殖民(國民黨政府)─馬列主義第二次殖民(中共政府)的淪亡社會中選擇自己的路徑。這中間他夾敘夾議,帶入自己對歷史格局的看法。比如他談論李敖,順帶講到台灣:
「台灣的民主化」只是一句模糊的外交辭令。……「台灣的民主化」本質上屬於台灣民族的構建,自然體現為針對中國(列寧主義東亞殖民政權)的去殖民化。大中華主義者作為列寧主義殖民體系的白手套,必然先於其身體感受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痛苦。(頁180-181)
這一方面交代了李敖為什麼晚年變成中共大外宣的一份子,也說明早在他自我認同是個中國人的同時,就注定會成為中共的禁臠。他心中以為的中國,其實是國民黨與共產黨不斷吹噓的空中樓閣。他曾感慨自己若不是困在小小的台灣,文名可以更高。但我想實情應該是,只有國民黨統治的台灣才能成就他的文名。就算他可以活在一個類似國民黨統治台灣氛圍的中國,他可能也不過就是個出版社小編輯。畢竟比他有真才實學的人多的是,就算他頂著一個台大歷史系的光環,但若碰到陳寅恪、錢鍾書之流,也只能自慚形駭。
民國文人當中,他著墨最多的,首先是余英時,其次是張愛玲。余英時談的多,我猜是因為他看余英時的著作最為詳盡,顯然是組建他體系的重要參考,另一個同樣是在歐美治學的名作家黃仁宇,他顯然就沒有那麼有心思。但他也尖刻的提出,這些在中文世界享有盛名的海外學者,其實在歐美學界都只是安分當個大學教授的邊緣份子,與他們在中文世界的名聲極不相襯。原因很簡單,因為中國研究從來在西方就不是顯學,其重要性遠不如伊斯蘭研究或印度研究,甚至不如日本研究。要說這是中國不懂得自我推銷,但近十年來共產黨在海外積極佈署「孔子學院」,卻成為變相的情報機構。除了中共一開始就走偏以外,或許多少反映出,其實中國的文化核心根本就乏善可陳,完全沒有推介到歐美世界的價值。
其次的張愛玲,可能也是基於他閱讀的深入,才有不亞於余英時的篇幅,甚至可能是劉仲敬個人喜好。他發現張愛玲有過人的敏銳度,可以用他的本能逃離行將來臨的迫害,即便她並不確定她所面臨的可能危險是什麼。她知道動盪的社會才是她發揮的舞台,所以胡蘭成在婚約上寫「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注定他倆分道揚鑣的結局,而當抗戰結束、國民黨回去南京之後,張愛玲的創作高峰也隨之結束,更別說她在美國那段人生最穩定的日子,除了考訂《紅樓夢》與翻譯《海上花》外,幾乎沒有什麼產出。張愛玲也是後來在台港有大名(至於中國的名聲,我相信是從台港傳過去的,本來他們大概已經忘了有張愛玲),但在美國並沒有什麼文名的例子。張愛玲或許一開始有點掙扎,但後來似乎就頗安於此,連夏志清是她晚年少數的朋友,也從不曾參與以夏氏為主華人交際圈,寧願靜靜的待在自己的公寓直到死去。
講到文學,在劉仲敬評論余光中的部分,也帶到中國文學之於世界文學的貧乏。這點我真的是饒有體會,比如前一陣子在中國討論的「非虛構寫作」,號稱「非虛構」卻在文章中造假摻水的狀態,引起中國文壇一陣茶壺內的漣漪(有沒有到風暴我就不太清楚)。我才意外的發現,在中文世界根本沒有所謂「非虛構」這種概念,我們夙來被教育中文分作散文與韻文,但「散文」再細分下去,好像只剩下修辭與功能的差異,並不強調區隔內容的真實與否。那怕是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這種被奉為白話文學經典的作品,我們也從來沒有在內文是否真實這件事情上糾結。說起來真的很悲哀,好像我們這些用中文思考的人,從來就不在乎所謂的「事實」。僅是這點,中文創作在世界上就很難說真正有什麼重要性。
文末額外說一事。這兩日網路上在傳林青霞寫李菁的文章,李菁是林青霞之前一輪的香港明星,剛好趕上了中國與台灣俱闇,獨紅香港一脈的電影盛世,憑恃當時大英帝國尚未全面撤走的地緣關係,獨霸整個東南亞市場,培養出很多電影紅星。林青霞寫的是當時繁華的尾聲,以及繁華落盡的寥落。我對這樣的內容,看看可以,卻沒有什麼很大的興趣。晚景淒涼的影藝明星並不是只有香港才有,美國的茱蒂嘉蘭不也是一個著名的例子?如果我們對茱蒂嘉蘭只是「已閱」的感觸,何以我們就要對在香港猝死的老影星付出更多的憐憫?如果要憐憫,台灣許多台語片明星,後來連人都不知所蹤,這不才是我們應該要好好追索並感傷的嗎?雖說這樣分彼此,又要落入某些人所謂的台灣沙文主義的說法,但一個人關心的事情很有限,我當然要關心比較靠近我的。長久來看,這種文章實在對台灣無甚好處。只是連林青霞都要作這種統戰工作,我實在好奇背後的局勢到底有多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