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使女的故事》改編影集大獲好評,甚至出現了第二季、第三季,促使原作者愛特伍打破原本不替《使女的故事》寫續集的說法,寫出了《證詞》(The Testments)。
延續《使女的故事》的寫作方式,《證詞》同樣是基列國消亡後所遺留的文字記錄,不過這次紀錄增加到三位,並且交錯的呈現。而且非常有趣的是,這當中包含了體制中的既得利益者麗迪亞嬤嬤的內容。
一如愛特伍在末日三部曲當中所採用的寫作模式,《證詞》其實多半是補充了許多基列國建立初期的細節,比如訓練使女的嬤嬤如何出現,為什麼會出現一群幫男人控制女人的女性,制度是如何建立,以及最重要的,基列國如何走向滅亡。不過,原本基列國將失去生育能力的女子派去清理輻射嚴重的汙染區域這樣的設定,並沒有在《證詞》中再度提到,可能是因為當時愛特伍想要去回應車諾比核電廠事故等類似的大型災害,所以有這樣的描寫。但實際上這種汙染之類的災害,是無法單純用人力去移除的。影集中描寫移除汙染的畫面,也只是一堆人在挖土,顯然在過了幾十年後,人類社會還是沒有一個真正移除汙染的可靠模式。
由於除了文末那個遙遠未來的研討會(《證詞》同樣出現了研討會),整本小說基本上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點,甚至連相對的時間點都付之闕如。我們只能從裡面提到幾個主角的可能年紀去推測,書中的主要情節大概過了三四年,而從上一本書到這一本書之間的時間,大概經過了十幾年。如果書中關鍵的事件成功後不久,基列國就開始步入衰亡,則這個國度存在的時間,可能還不到一代人,不過,他們已經養出了一批完全在基列國價值體系下生長的小孩。
那種活在基列國價值觀,以至於無法接受一般自由國家邏輯的角色,讓我想到韓裔美籍作者金淑姬所寫的《沒有您,就沒有我們》當中那批接受特殊教育的菁英子弟。雖然金淑姬所教導的那些學生已經在北韓有著非比尋常的特權,但因為生長在封閉的北韓環境當中,對於許多事情的認識,與其他地方的人迥不相侔。比如說,他們沒有辦法理解一個人單獨出遊的可能性,因為所有的活動,都要兩兩相伴,美其名叫互相照應,實際上是互相監視。這種行為,也被愛特伍寫到《使女的故事》當中。類似這樣的描寫,都一再再讓我聯想到北韓,甚至是現在的中國。說來令人心驚,千禧年後出生的中國人,基本上已經比他們的父執輩,乃至於大他們一輪的人都要來的封閉。他們活在被中國宣傳機器包圍的年代,他們對中共的統治心悅誠服,對自己身旁所出現的社會不公,全都看成是他們不夠服從中共的指令,對於國際社會的批評,當成是見不得中國好的惡意中傷。他們下意識的把台灣當成中國的一部份,卻又對台灣自外於中國的統治沒有任何疑問。總之,書中所描寫的接受基列國意識形態成長的人,我都不由自主地投射到中國、北韓,或諸如此類的極權國家。
但,比起我們熟知的極權國家,無論是愛特伍或是後來改編成影集的團隊,他們內心真正的擔憂,或許都是像是伊斯蘭國或是類似以極端的宗教價值觀建立的獨裁政權。而我絕對相信,在這個節骨眼這樣的內容被受重視,絕對是因為川普當了總統,而他背後所代表的極端基督教信仰體系,成為許多進步派美國人心中的不安。信仰層面往往比起經濟、國際外交等更加深刻,這是宗教觀念淡薄的台灣人不太能夠理解的,也是很容易忽略的面向。但我還是不得不說,就目前的趨勢看起來,最有可能讓美國一步步走往獨裁之路的,不會是保守的基督教會,而是另一批人所信仰的進步價值。
之前才看到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美國決定把變性人納入女子拳擊當中,這讓本來是男兒身的女變性人擁有天生在體格上的極大優勢。雖然女權主義者非常反對,但更「進步」的性少數族群者卻大加讚賞,在追求「進步」的過程中,女權主義者卻變成守舊落伍的一方,在意識形態的競爭上敗下陣來。諸如此類的「進步」措施是否會一直出現,然後開始打壓新一批的人,形成政治正確的迫害方式?對我來說,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問題,並不會真正造成關鍵的傷害,反而是一路認為自己走在正確道路上的那種人,更容易讓社會一步步走進無法挽救的深淵。就如同書中也用到的一句話:通往地獄之路是由善意鋪成的。
台灣也有類似的情況,看看之前胡亂提的公投與罷免亂象就可以知道。自以為給予民眾更大權力的好意,最後都成為敵人攻擊的利器。這不免又回到一個更深層且基礎的問題:我們到底要如何看待民主制度?在劉仲敬的觀點中,民主制度若缺乏足夠的德性,是不可能維持的,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再怎麼高德性的社會,亦會慢慢流失到無法維繫的地步。民主制度之所以脆弱,是因為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過渡期的狀態,而像英國或美國這樣的國家之所以維繫得比較久,多半是因為他們跟其他歷史悠久的區域比起來,人與人之間還存在有比較高的信任感。
也就是說,基列國可能真的會是一種未來的路徑。一來,基列國的基礎其實完全奠基在之前的社會架構,政權的維繫不過是在消耗過去的社會架構中還有的餘裕,等到消耗殆盡了,基列國便會消亡。愛特伍描寫麗迪亞嬤嬤的老去與機能退化,在我看來,也有種基列國失去能量,行將腐朽的隱喻在其中。
再者,基列國的存在也生產出新的一批烈士與英雄,這些人會成為新政權的核心,跟基列國當時為了自己的權力慾望攻擊國會的那批人相比,這些人的德性會高很多。而且他們有美國建國先賢的例子當模範,可能會開創出另一個代議式的政治模式,維繫這個基列國之後的新生政權。
透過愛特伍的筆,我們也可以理解,所謂的完美,比如基列國那種表面的完美與純淨,其實是奠基在醜惡與汙穢之上。而民主國家那些顯而易見的瘡疤,才是比較真實,且比較能夠反映現狀的社會制度。中國現在也慢慢走向基列國的模式,政府不準底下的人出言批評,甚至介入中國以外的地區如何描寫中國。中國的媒體及輿論只能夠講述正面光明積極的觀點,所有負面的資訊全都遭到噤聲。我們只能看到一個外表光鮮的中國,而毫無疑問,內部一定是腐朽不堪。
但,愛特伍也給了一個並不是相當樂觀的設想。在《證詞》中,基列國的顛覆起於內部核心人士的背叛,這個背叛雖然是自一開始就埋下,但無論如何,至少在她認知中,即使是腐朽不堪的極權政府,如果要受到真正關鍵的打擊,內部的反叛是必須的。所以對於中國,許多人都期盼著外在勢力可以削弱乃至破壞中共的統治,但實際上,真正的覆滅仍然要依賴內部的反叛。只要中國共產黨看起來仍然是滴水不漏,我們就難以在短時間內看到他們敗亡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