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一開始所舉的許多範例,我看得非常驚駭。如果說愛特伍的小說只是虛構的故事,那麼艾莉莎‧奎特(Alissa Quart)所寫的例子,就是真實的夢魘,貨真價實的生活困境。在這本書中,美國似乎有非常多的人都在努力避免自己墜入貧窮的深淵,這些案例被許多事情所綑綁:過長的工時、過高的房租、缺乏育兒時間跟社會安全網,只要一不小心,本來看起來還算體面的日子就會陷入無窮無盡的債務跟壓榨當中,可能再來一點稻草,就可以整個擊垮。
最令我心驚的是一個住在紐約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妻子是大學教授,先生在音樂界擔任兼職,照理這樣的描述應該是很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過著雖然不是非常富裕,至少應該衣食無缺、可以負擔的生活。但在作者筆下,這個家庭為了扶養兩個尚未到達學齡的小孩,幾乎吃掉他們所有的收入,甚至迫使這位教授不得不思考要不要在寒暑假期間去餐廳端盤子賺外快好支付小孩驚人的開支。最令人害怕的是,在這個故事的後面,作者提到這對夫妻的收入已經達到一年16萬美金,即便以現在突破28元的新台幣匯率計算,仍是447萬的高所得,可是這樣的家庭在紐約仍要擔心是否會不小心就陷入貧窮的困境,被過高的各種費用與不斷累積的負債給壓倒。
但,隨著案例的推演,我慢慢發現,他們都有著某種固定的模式,比如說,他們在陷入困境前,往往選擇的是孤注一擲,又比如說,這些掙扎的案例都有子女,且都是小家庭─甚至是單親家庭。其實不僅美國,我想每個已開發國家,這樣缺乏資源又有子女的小家庭,多半都不會太好過。即使是社會福利相對完好的北歐國家,我也有點懷疑,在不斷領用政府補助或社會福利的狀態下,是否還可以稱得上是「中產階級」?
美國可能是社會福利最薄弱的先進國家,在書中不斷提到的育兒問題,最大的負擔莫過於高昂的托兒費用,為了有時間賺足夠的金錢,不得不把自己的小孩交給托兒中心,可是托兒中心的費用之高,那怕是最普通的等級,對所謂「中產階級」邊緣的職業婦女而言都難以負擔,他們不得不試圖花更多時間工作賺錢,但這樣跟子女相處的時間就更為有限,變成惡性循環。與之對比的,是富裕階層花費高昂的金錢請個人保母專門帶小孩,雖然美國的富裕階級一樣忙於工作,但至少他們有足夠的錢可以處理子女照料的問題。
走筆至此,我開始好奇起何以美國人如此執著於要「生個小孩」?又或者只有當小孩出生所伴隨的高額開支,才足以有令人為之鼻酸的血淚故事?在台灣,如果生小孩會造成經濟上的負擔,很多夫妻都傾向於不生,這也是台灣的生育率之所以世界最低的原因。我不禁好奇,對書中這些案例而言,他們非要小孩不可的原因何在?
這種詢問在現在的世道可能已經不太政治正確,畢竟先進國家普遍面臨少子問題,能夠生養小孩,對社會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恩賜(天啊這話感覺是從《使女的故事》抄出來的句子),女性為了成就自己的事業或理想捨棄生育,似乎愈來愈不是一個很好的理由。但經濟的困境明明白白擺在眼前,在當代社會,養孩子就是一件很花錢的事情,為什麼在想要孩子之前,這些案例為什麼沒有意識到這個可能的「副作用」呢?
更關鍵的是,我覺得作者存在一個很大的迷思。他不斷以他的父執輩─1970年代的美國社會─作為對照,認為當年他們所擁有的穩定生活理所當然會一直下去。可是即便是美國自己,也經歷過幾次巨大的經濟動盪,由於作者的父母親都是第一代移民,他們在美國的時間可能尚未長到經歷過上一次的經濟震盪,可是那怕是1970年代,美國就有過一次石油危機,更久之前的經濟大恐慌更是讓美國有著長達數年的蕭條。穩定的工作與低廉的物價被預設為常態,實際上往往只是某個短暫的安穩。而相較於其他國家,美國已經算是安穩很久的地方了。
雖然書中非常去脈絡的呈現出美國所面臨的生活困境,但他仍隱約提到一些前因。2008年引起的金融風暴讓許多人從中產生活跌落,必須掙扎著做許多基層的工作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但她所記錄的2014到2018年間,其實已經離2008年有一段時間,這隱約說明了在這期間(恰巧是歐巴馬任期)內,美國聯邦政府對提振美國整體情況可以說幾乎是毫無作用,無論政府有沒有真正做了什麼措施。反而是書中不斷批評的川普政府(由於此書最初出版於2018年,在寫作時大概川普上台沒有多久,他便以一種預言的方式斷定川普政府一定會讓美國變得更不好),某種程度給了書中其中一個例子一個變好的契機,這個例子還是拉丁裔的女性,反川普份子認為川普最種族歧視的對象之一。
也因為我看到了這個預設加害者的寫作設定,前面那些令我感同身受的案例,忽然間也變得不那麼其情可憫。書中的後面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解決之道,其實在我一開始看的時候也想到類似的解方:讓兩個以上的陌生家庭一起生活,相互照應。說穿了,這基本上跟過去以宗教或血緣為基礎的群體生活相去不遠,只是鏈結的關係更為薄弱。在前面的困境提到照料與看顧應該要給予應有的實質「價格」時,在此又變成是單純依靠對方的善意跟某種「以物易物」的模糊交換關係。但說實在,如果家庭與家庭之間沒有任何萍水相逢以外更緊密的關係去連結,這種貌似理想的方案往往很快就會崩壞。如果連至親的血緣關係尚且會產生齟齬─比如女兒不滿意外婆照顧外孫女的方式,陌生家庭之間的衝突,若沒有一個更好的緩衝機制,裂解也只是遲早問題。
這便是美國現有環境下,作者所能想到比較可行的解方,而這多多少少還是建立在美國是個擁有廣大中產階級─亦即經濟情況相仿的群體─的情況下才可以成立。但如同書中所擔心的,美國擁有廣大中產階級這樣一個特異的狀態(這是我講的,作者可能以為全國大多數人都是中產階級是一種常態),很有可能會急遽變化成另一種明顯的階級分層社會。而美國長年以來以經濟能力為判斷標準的價值觀,極有可能會變成階級分化的最主要標準。
這在書中的後半,作者帶有強烈的不安,一是他藉由電視節目誇大特定富裕階層的言行來指出美國走向嚴重貧富分化的現狀,這當中當然包含已經做了好幾年實境節目的川普。川普言語粗鄙、炫富、目空一切、用財富作為判斷價值單一標準的行徑,讓包括作者在內的許多美國人感到不齒,也讓他們把川普當選總統當成美國之恥。只是作者(及大部分反川普的人)卻無法解釋何以美國會走到今日。
另一個不安是作者對機器人應用所感受到工作不保的威脅,彷彿在美國的概念中,機器人的使用不是為了改善人類的生活,只是用來降低企業的開支(然後解雇他們認為成本很高的人力)。但我不禁在想,如果真的要花費數百萬美元來研發出一款機器人取代人力,為什麼不是去取代像外科手術這種需要超高精細度與準確性,但不需要情感的技術活,反而是病房送藥這種非常基礎的工作呢?顯然在這個共犯結構的經濟體當中,醫生的地位舉足輕重,無法撼動,而美國情境底下的護士與看護,則是「可割可棄」,甚至不惜用最昂貴的機器人取代。遺憾的是,作者似乎沒有察覺到這個問題,重點不在用機器取代人力,而是這個社會結構的利益偏向何方。
總之,此書雖然喚起了一點危機意識,但太過主觀且帶有某種預設立場的內容減弱了這本書的價值。就台灣來說,我也覺得我這一代是被壓榨的一代,我們雖然在兒童時期享有台灣有史以來最富裕的環境,但卻在出社會的時候面對台灣經濟優勢不再,開始長期轉型的陣痛期當中。台灣錢不再是淹腳目,我們也無法享受父執輩那樣只要守著一份工作,就可以有房有車結婚生子的單純生活。台灣政府雖然比美國更偏向社會主義的大政府邏輯,但社會網仍舊破洞處處,並不足以接起每個人,更不要說正在中產階級邊緣,差一步就要跌下去的人,這種人往往最受社會安全網的忽視,只因為他們表面上仍有「剛好夠用」的收入。
面對這樣的狀態,我只能先顧好自己,誠如美國也開始流行起未雨綢繆的「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運動」,自己提撥一部份的薪水好提前退休。這種概念雖然被批評有點不實際,但我想這個運動的初衷,是希望美國人開始重新開始儲蓄,就算不是為了將來的退休金,至少也是給自己一個緩衝閥,當有什麼無法預測的大筆開支出現的時候,不至於除了負債以外別無選擇。或許在步入基本收入這樣近乎夢幻的理想烏托邦之前,行有餘力之時,先試著為自己留點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