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王權的誕生

海鯤遺音
5 min readApr 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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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主流社會很喜歡叫台灣人「有國際觀」,但在台灣的教科書裡,關於歐亞草原到小亞細亞之間那一大塊區域的歷史,基本上是跳過不講。台灣也很少人能講出來新疆以西、土耳其以東中間那一片區域中有那些國家。台灣的「國際觀」,似乎並不包括這塊佔地廣大的區域。

所以台灣人大概不能理解,何以同樣位處大陸以東的島國日本,居然對這塊區域的研究幾乎長達一世紀,迄今未歇。日本固然在明治維新起就對西方學術的發展亦步亦趨,基本上西方學界的大課題,日本學界都跟得很勤。但歐亞草原這塊區域的研究,日本卻彷彿青眼有加,甚至開展出屬於自己的學術傳統與詮釋方式,儼然與西方學界各占一方。這似乎跟日本人對自己民族的起源有關,有一派人認為,日本的統治者是從草原文明而來。這種富有傳奇色彩的說法,雖然難以得到歷史或考古上的證實,但在有意無意之間,日本學界對此就有著特別的關注。這樣講不免有種溯源的情懷(雖然不見得確實),不過日本學界因此積累出的成果,的確相當斐然。相較之下,台灣的學界理論上應該要在南島語系民族的研究上特別出眾,但受限於台灣的中國中心主義情結,多數人還是只關心虛無的「中華民族」,反而對台灣在文化與血緣的真正源流並不重視。

歐亞草原的文明在中國中心的史觀中,一向只是「他者」的存在。雖然在文獻紀錄中屢屢提到匈奴,司馬遷尚且還替匈奴寫了一個「列傳」,但我們念歷史時,只會對匈奴有一個刻板而膚淺的印象,認為他們是落後的蠻族、是殘忍的戰爭機器,是中原王朝難以根除的外患,很少將視線真正放到匈奴身上。此書基本上是一個立場大翻轉,在歐亞草原上活動的族群才是書中的主角。但以他們為主角有個基本的難題,早期活動在此處的族群沒有自己的文字記錄,他們活動的痕跡只能透過東方跟西方定居政權的文字記載才知道,而他們各自在其自我中心的記載中,對草原地區的族群,基本上只會有片斷、扭曲、甚至捏造的紀錄,帶著濃厚的偏見。雖然這一兩個世紀陸續有許多考古研究出土,但因為盜掘過於嚴重,而且缺乏明確的紀年,對於重構此處的文明發展,面臨許多挑戰。

早期的斯基泰文明幾乎要依靠考古的有限資訊,稍晚的匈奴雖然有比較多文字記載(主要是漢文史籍),但不清楚的地方依然很多。大抵而言,草原文明的研究是一個拼湊的過程,如何對有限的資訊進行解讀與判斷相當重要。不過,這對習慣以中國歷史為出發點的台灣人來說,是一個嶄新的角度。以匈奴為例,如果從匈奴的角度來看中原王朝(漢朝),會看到許多中國本位的歷史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比如說,漢朝雖然管理的土地與人民遠大過匈奴,但武力遠不如匈奴,基本上漢朝可以打的軍隊,泰半是背叛匈奴單于的部族首領,只要他後來決定回到單于麾下,基本上漢朝只有挨打的份。漢朝有多弱呢?漢朝初期唯一的對策只有和親,期盼藉由姻親的關係換取邊境的和平。但和親也不等於匈奴就不會來犯,只是次數比較少而已。而且每次匈奴換了繼承人,漢朝就得再度和親,甚至給出許多財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行為,基本上貫穿兩漢的對匈奴政策。

再者,漢朝也不是很守規矩,只要有機可趁,不管訂定了什麼盟約,立刻就反悔。甚至王莽主政的時候,為了強調新朝的宗主地位,忽視之前漢朝與匈奴折衝許久才出現的和平景象,讓匈奴怒不可遏。但即使除掉王莽這個腦子僵化的政治白癡外,大抵而言漢朝仍是吃虧的多,占上風的少,大抵只有武帝時期衛青、霍去病真正打敗了匈奴,但匈奴之所以後來不再成為漢朝邊境的外患,主要是因為匈奴內鬥,跟漢朝的軍事力量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我們一般對匈奴的印象是殘暴不仁,但如果對一些熟知的例子重新思考,就可以發現似乎並不盡然。比如張騫通西域,這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歷史,當時張騫被匈奴所擒,但匈奴不但沒有殺死他,還讓他娶妻生子,希望他歸順。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匈奴是相當重視人才。另一個例子,即是「牧羊北海邊」的蘇武,雖然蘇武放逐北海,但這與其說是匈奴所為,不如說是蘇武自己的選擇,而匈奴也就讓他在那裡待了十九年,並沒有因為無法招撫就殺掉他,說來是非常寬容的。這也是中國中心的歷史觀會忽視的地方。

另外,書中也提到「匈奴」與「匈人」的關係。由於受到漢字翻譯的影響,其實中文世界的人在看待這兩個族群的時候,已經預設兩者之間是有關係的。這也多少說明中文在詮釋上的問題,因為每個漢字基本上都有固定的意思,因此當漢字用來表音時,看的人就不免會受到漢字固有的意義所影響。當然,目前學界的主流說法是兩者之間有關,但這樣的說法,並沒有真正強有力的證據去證明。可見在有限的考古資料中,要能夠建構出一個較為明晰的輪廓,確實是很大的挑戰。

基本上對台灣人而言,有這樣觀點的歷史陳述即足以振聾發聵。但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可惜之處,林俊雄雖然是研究草原文明的專家,但對於前七世紀到前二世紀間北方草原民族與中原地區(春秋戰國時期)的互動並沒有提及。雖然書中提到了考古出土文物,但可能當時相關的資料仍不足以深入討論。如果要提到北方草原文化對中原的影響,也許可以早到商代,不過這仍需要有詳盡的考古文物比較,才能更加肯定。但中原地區,特別是現在的華北、漠南一帶,自古就深受草原文明的影響。考量此書早在2007年就已經出版,之後應該有更多的考古資料與研究。當然,我相信這就是劉仲敬史觀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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