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報告所需,在看W. T. J. Mitchell的《圖像理論》。此書是討論視覺文化相當重要的著作,但實在又厚又多,作者本身又以愛掉書袋著名,看原文並不是非常容易。在惰性驅使下,便去找了一本十幾年前北京大學出版社的中文譯本。
但以我的經驗,即使有翻譯,中國的翻譯通常都無法卒讀,這本大概也是類似的情況。此書的翻譯者雖然是清華大學外語系專事翻譯的陳永國,但這樣高的頭銜並沒有反映在此書的翻譯品質上。
中國的豆瓣讀書也有很多對此書的批評,特別是翻譯上的問題。認真拿著他的譯本來跟原文對照後,我認為,說此書翻譯得不好,仍不盡準確。關於此書的翻譯情況,可以有幾項討論:
- 對專業認識不足。
多數中國的譯文,最大的罩門不見得是語文能力,而是他們因為他們對他們翻譯的內容很陌生。中國有專門培養外語翻譯的高等學府,但他們不見得對其他的專業有所涉獵。像Mitchell討論圖像,書中就有藝術史、哲學、政治學等領域的內容,從譯文來看,翻譯者似乎對這些學問所知有限。當然,也可以合理的推測,這本書的內容,在中國翻譯出來的2006年,仍是一個很新穎的觀念,新穎到他們還沒有發展出一套對應的術語來描述。但這也可以看出中國譯者某種程度上的「懶惰」,一般台灣若是自栩認真的譯者,在面對專業性質比較高的內容時,為了讓翻譯貼近原文,甚至得自帶研究的能力,找學術論文或大部頭的專門書籍來鑽研。當然,這很容易就花費過多時間,使台灣的譯者的付出與報酬不成比例。也許中國這種譯文水準,可以看成中國人比較在乎自己的賺錢速度吧。 - 缺乏文化內涵。
中國培養翻譯似乎並不在乎該語言的文化內涵,這在翻譯時就出現很多笑話,特別是流行文化。這對於很晚才跟世界接軌的中國,問題特別明顯。比如書中拿阿諾的電影來講圖像的變遷,原文Arnold Schwarzenegger's Predator or Terminator,翻譯成「阿諾德‧施瓦澤尼格的《捕食者或終結者》」,「阿諾德‧施瓦澤尼格」尚且可以看成是中國當時尚未統一美國影星的譯名,但把「Predator or Terminator」譯成「《捕食者或終結者》」就很明顯是誤譯,顯然譯者根本不認識阿諾史瓦辛格,也不知道他著名的兩部電影(甚至沒有注意到原文中的斜體字),在中國的語境,好歹要翻譯成「《終結者》或《鐵血戰士》」。當然,在2019年的現在,中國人已然可以隨意出國、甚至大量在英美國家居留的情況下,他們對英美文化遠比過去熟悉。這種錯誤的發生機率應該已經小很多。 - 無法處理關係句。
Mitchell的行文是那種很拗口的學究文字,常常一個句子一直逗點個沒完,子句連子句,夾了很多內容。中文翻譯對此處理的方式,要不就是很笨拙的譯成一樣拗口且文法怪異的中文,要不就是打散,用接近中文的邏輯排列。但如果一開始就搞錯句子的關係,整句就等於毀了──在本書翻譯中屢見不鮮。這讓我不禁懷疑,掌握文法結構,理應是從事翻譯的基礎功,何以堂堂一個清大教授對此卻好像敷衍了事般的,只是把所有出現的英文翻譯成中文就完事了呢?如果說中國的翻譯有什麼致命的硬傷,我覺得這也可以算是一項。
其他如根本看錯字之類的錯譯,雖然也是一大問題,但因為實在是太明顯了,所以反而會有所警覺。我不能說台灣人沒有這種問題,但以人文學科論,如果是Mitchell這樣的著作,不應該翻譯起來晦澀難解。如果連這種著作都是這種翻譯程度,那碰到像德勒茲那種原文都如同天書的著作,那翻譯到底要如何是好?
遺憾的是,台灣雖然接觸西方當代思潮的時間比中國早,但翻譯卻是中國為多。結果台灣在西方思潮的引介上,反而不如中國。再怎麼樣糟糕,不懂英文的中文讀者也只能將就著使用中國的譯本,這實在不是什麼很好的現象。
又,對於翻譯這件事情,也引起我一點反思。Mitchell這本書是對「圖像」的研究,在英文中,其實是image、picture、icon,這三個字在書中是有所差異的,但中文卻只能翻譯成「圖像」,因為如此,此書把image翻譯成「形象」,但這樣的翻譯也不能解決picture跟icon無法在中文裡分辨的問題,有時picture翻譯成「圖景」,反而增加文章的混亂。而西方思潮中,「語言」是非常關鍵的課題,許多討論都是基於「語言」本身而開展出來,與西方語言差異過大的中文,在翻譯上往往無法跨越這個根本的問題。
這時我就更體會到所謂「窪地」的悲哀,而像中文這種帶有濃厚克里奧語氣息的語言系統(八旗的編輯講得更壞,說中文是皮欽語),只能很拙劣的模仿西方的語言,卻無法開展出自己的「雅言」,遑論透過語言去討論更深一層的意義。而這種譯介造成內容傳遞上的缺憾,往往無關翻譯優劣,而是必然的缺環。但在今日社會,西方為準的現代文明已經是普遍的標準,我們無法脫離這種文明構築,而承擔這種缺環,也成為窪地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