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個臉書帳號用了長篇幅討論中國學者所寫的《翦商》一書內容,引起網路同溫層的一陣波瀾。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此書試圖重建一個過去並不清晰─或者根本不想清晰─的商朝圖像,那就是大量的人殉、人祭,甚至是食人的歷史。
作者使用大量的考古資料,以及上古文獻中隱晦零星的資訊,試圖提供一個他認為比較靠近真實的歷史面貌。這當中不免有很多臆測的成分,因為上古距今實在太遠,而且失散的資訊量龐大,雖然中國近幾十年來出土了大量考古遺址,那怕相較於民國初年,可以知道的資訊量與豐富度都不可同日而語,但仍有太多謎團難以釐清。比如他提到,今日我們對殷商的認識,仍然集中在殷墟為核心的晚商時期,至於早商至中商這一段,因為缺乏文獻,也少有考古遺址,大部分仍舊是一片謎團,甚至商人的來源也非常模糊。
關於殷商的來源,他認為最初應該是「東夷」其中一支部族的移入。如果就窪地論視之,商人或許可以視為泛東南亞文明影響「中國」最早的例子。商人不僅帶來高超的青銅器製作技術,也帶來文字與發達的宗教體系,甚至早商有個謎般的考古遺址,出土體量龐大的倉儲地基。簡言之,商人其實是一個帶有高超先進技術的外來集團,很有可能快速取代了原本在這裡生活,剛具備國家雛形的部落群體。雖然中國學者喜歡直接以「夏」稱之,但因為中國之前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實際上是政治主導的歷史敘事,我對此仍舊採取保留態度,不認為以二里頭文化為主的遺址可以逕稱為「夏」。
另一個作者無法交代,只好用腦補方式處理的另一個謎團,就是早商至中商的制度變革,他認為這段時期從考古遺址發現人祭的情況大為降低,猜測可能有過一段宗教制度改革的過程,甚至可能發生了宮廷政變。政變後中興的人物,則是武丁。這段實在有很大的臆測成分,但也可以知道上古史研究的困難,在缺乏更多資料前,我們只能憑藉對常識的判斷來填補中間的空白。
但書中對商的重點描寫,主要還是集中在商代大量的人殉上。而這當中,其實還要細分,有宗教儀式的獻祭,王族或貴族死亡後的陪葬,作為建築奠基之用而殺害的人祭,以及食用。甚至作者特別用了一個章節提到商代的「大學」─商代貴族用來訓練戰爭技術的學校,從遺址中發掘很多屍骨,周圍散落許多箭鏃,推測是當時貴族「練習」用的人牲。這些內容看起來怵目驚心,而且因為所用的資料大都是考古遺址,大量的人骨─甚至是殘破不堪的人骨─就是現成的證據,很難迴避。但因為這些資料多半仍侷限在學術界,上古史研究也不太會去碰觸這些問題,以至於這些事情雖然不是什麼開天闢地的新發現,但對一般人而言也足夠震撼。
另一個書中著重的重心,就是書名「翦商」,也就是周文王三代試圖消滅商代的心路歷程。我想當中腦補成分最大的,應該就是周文王為什麼要「翦商」的核心因素:周文王為了成為商朝的外族邊境封國,犧牲了自己的兒子伯邑考,並且與紂王盟誓而分食。參與這場盟誓的周文王之子周武王、周公旦,也因為吃了自己哥哥的肉遭受嚴重的心理創傷,更促使周公旦在滅掉商朝之後,還要進一步抹消商代人祭乃至於食人的習俗,用另外一種社會秩序取而代之。
就寫作策略而言,我覺得此書相當成功。雖然上古史有資料或釋讀上的限制,腦補的成分無法避免(就連我喜歡的劉仲敬,基本上也是個強力腦補的例子),但至少提供討論的契機。然整體而言,他仍舊在中國所塑造出來的古史框架當中,使他在討論的面向上有所侷限。比如商人的來源,如果放大到整個東南亞文明,這當中會有些很有趣的對照,比如中南半島流傳的人奠基的風俗,乃至於台灣原住民出草獵人頭所反映出來的價值觀,都或多或少可以去回應殷商人祭的狀態。又或者提到紂王在面對周武王逐步攻占商朝時的奇怪反應,乃至於商朝大軍面對周聯軍時不堪一擊的情況,作者難以理解箇中原由,只能就文獻去釋義。但目前我們知道人吃人肉,有可能會出現腦部病變,有鑑於商代貴族有人祭與食人的悠久傳統,紂王是否因為大量食人導致腦部病變,以至於無法主持朝政乃至於亡國,我覺得也可以納入可能的思考方向。
而更深一層論(這段就是我的腦補了),我隱隱約約覺得,《翦商》在某程度上是一種春秋筆法式的譬喻。商朝的統治者暴力殘忍,四處征戰,並且大肆殺戮戰俘、異族當作祭品,基本上就是實行恐怖統治。周即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一個偏僻的、文化上比較落後的部族,為了迎合商王的要求,持續的獵捕鄰近族群作為俘虜貢獻給商王,希望以此作為保障,但仍無法避免被商王囚禁乃至於虐殺的可能。基本上,當代中國也是這樣,雖然他有著文明的外衣,但本質上仍是殘忍、暴戾,而且不把人當人看的政權。但誰要當當代的周文王呢?這大概當代中國人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