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島嶼寫作」拍到了「著名的」朱家,李桐豪在《鏡週刊》寫了朱天文、朱天心專訪,淡出輿論的「文學世家」又入了眼簾,也激起一點漣漪。但專訪之外的「番外篇」,問到沒有佔據紀錄片裡很大篇幅的母親劉慕沙,引來朱宥勳大篇幅的「感想」,大意是朱家姊妹刻意忽視自己的本土血統,一味去連結父系,但實際上劉慕沙的母系不僅是本省客家人,還是苗栗西湖的大族。雖然在李桐豪文中,朱天心並沒有明講何以母親的角色這麼淡薄(朱宥勳說「心不在文學」是李桐豪的推測,不是朱天心原話),朱宥勳的回文不免有替劉慕沙抱不平的感覺。但這多少微妙表現出台灣所謂「外省族群」實際上「表裡不一」的現狀。
朱家反映出身處台灣的外省族群,除了跟隨黨國脈絡之外的另一個系統。他們雖然同處黨國之中,卻要扮出卓爾不群的姿態,或者更簡單粗暴地說,他們是中國左派在台灣的伏流。相較於已經檯面化、體制化的中共,台灣這群人多少保留了一點布爾喬亞投身布爾什維克之餘殘存的小資本主義情調。朱家姊妹替「弱勢」聲援不遺餘力,就算是被速食的網路媒體掐頭去尾,也要執拗的去支持與公部門對立的立場。但這一切都是非常去脈絡的,就像是他們明明活在台灣,卻刻意去營造一個「中國」的氛圍,但那個「中國」又不是現在的中國,而是他們半幻想、半懷舊的民國中國。
跟中國前幾年興盛一時的「民國粉」不一樣,他們的「民國」有一部分確實是自他們父執輩延續而來。所以哪怕已步入六旬,朱家姊妹仍要用童音腔調提到他們的父執輩,因為那是唯一穩固的「民國」,是現在台灣跟中國都早已消失,但他們仍不願放掉的東西。而幻想的部分,就是《三十三年夢》裡對京都的意淫,把京都的寺廟、町屋、乃至於穿和服的人迤邐走過的街道,投射成他們理想的、可能也從來不存在的民國風景。李桐豪說他們家年久失修,「不修邊幅」,朱天心還費了唇舌為此鑲了一個玫瑰色的金邊。但我更覺得這可能是故意的,只有現實看起來ボロボロ,他們想像的國度才能ピカピカ,這是他們對「社會主流」的反抗,我甚至可以讀出來,那個「社會主流」就是台灣,就是陳腔濫調的「台灣主體意識」。
在我緩慢除魅的過程中,我漸漸理解「民國」其實是重疊鑲嵌的奇怪集合體。國民黨極力汙名化的北洋政府,其實是東亞大地難得可以休養生息的時間,而國民黨掌權後,隨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戰爭,也一步步走向專制。但國民黨在中國掌權期間,一直無法牢牢掌握全國,因為地方勢力太大,處處掣肘。蔣家父子未盡的理想,最終由中共所達成,而幸也不幸,一群人避開了一統中國後所帶來的夢魘,卻在一海之隔不斷懷念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中國」。
「民國」不是均質的存在,而朱家所想像的民國,其實只侷限在黨國庇蔭底下的一小群知識分子的群體當中。我可以理解何以胡蘭成成為朱氏姐妹的精神導師,因為相較於「大江大海」的悲壯感,胡蘭成在日佔區中較少受到戰爭直接波及,還能過上體面日子的情況,更符合那個虛幻的「民國」感。所以胡蘭成選擇在日本終老,因為他追求「歲月靜好」,而說來弔詭,整個東亞,居然只有戰敗國的日本符合這個資格。
但「民國」終究沒了,即使「中華民國」這個詞彙仍然深深烙印在台灣這塊土地,但對住在這島嶼的民國遺民而言,「民國」只剩下他們嘴裡講的、腦裡想的,跟偶爾瞥見的斷井頹垣。就像朱家當中隱而不顯的劉慕沙,民國遺民依靠的其實是台灣的土地與文化根柢,縱使他們的表現彷彿台灣不存在似的,但台灣還是無日無之進入他們的眼眸。朱天心快意恩仇,一直當她的小女孩,大抵是基於台灣社會還有足夠的柔軟可以承接。我想最大的寬慰,大概是遺民終究會凋零,因為他們後繼無人,而朱天文要寫《民國的黃昏裡》,我想就把它當作墓誌銘來看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