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的反烏托邦的預言式小說最近幾年相當熱門,因為他的經典著作《使女的故事》翻拍為連續劇,收視率很高。不過,隨著全球因為武漢肺炎陷入嚴重的疫情危機,如今他的《末世男女》(Oryx and Crake)三部曲,彷彿更尖刻的提醒人類的困境。
但在談論這本小說之前,我得先抱怨小說翻譯的品質。可能是因為台灣的出版社剛引介愛特伍的作品時並不清楚台灣市場的接受度,因此用了中國的翻譯。雖然此書初版的時間是2004年,可能在翻譯的品質上沒有現在這麼惡劣,但中國翻譯很多硬傷,比如對歐美文化的陌生與翻譯口語的僵硬感,即使看得出來編輯盡可能加以潤飾,也無法挽救枯槁的譯文,完全無法從中文翻譯中領悟作者準確而精妙的文筆。但,即使出版社改版重出,他們依然沿用舊有的翻譯,顯然對出版社的人來說,這種譯筆他們可以接受。
故事大綱其實相當簡單,人類已經發展到可以任意操縱基因的程度,生物科技成為尖端科技的重中之重,而從事這類工作的人則是社會菁英。但地球環境面臨嚴重的破壞,菁英階層於是在重重保護(或監控)的園區生活,與暴露在嚴重汙染及匱乏資源的平民區隔離開來。為了徹底解決人類的破壞,當中一位重要的角色決定散播傳染力強大的猛爆疾病,沒想到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所有人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失殆盡,主人翁是少數具有免疫力而殘存下來的人類,陪伴他的是一群以最新基因工程所創造出來的全新人種。
作者所設定的狀態是較為戲劇性的走向,但對照眼下的情況卻準確地膽戰心驚。除了台灣以外,全球繼續籠罩在肺炎疫情當中,雖然肺炎不是感染即死,在適當的防護下也可以有效的預防,但我們仍見證了國際社會對新型疾病如此束手無策的困境。比較「幸運」的是,人類的基因工程技術還不到可以任意操縱的程度,我們也許正在嘗自己造下的苦果,但終究不是大規模滅絕,而且基改的「禍」不及大部分的動植物。但這事情也很難說,畢竟巨大的變革總是一瞬之間,不管是在之前或之後,我們都很難有足夠的訊息去預見危機的到來,這次的武漢肺炎其實就是最明顯的實證。台灣如果要說是倖免於難,很大的原因是我們確實有點驚弓之鳥的緊張感。台灣人已經變得毫不相信中國,這是台灣近半年來最大的護身符。
在我的感覺,愛特伍筆下的社會,最有可能出現在中國。因為對中國而言,所有的教條與框架都可以拋棄,所有的利益都要直接而快速。中國早就出現類似小說裡的二分社會,只是在「圈圈」裡的人並不是專門從事高科技開發的知識分子。中國也是最勇於嘗試各種科技禁忌的國家,不論是之前抽換基因的胚胎,以及武漢肺炎流行之後傳出由中國製造的人工病毒陰謀論。病毒是否能夠透過人工修改的方式加強他的毒性是一回事,重點在於,我們篤信中國人毫無下限,如果可以,他們一定會做。愛特伍的未來若會成真,首先發生的地方,應該就是中國。
另一個看了頗為苦澀的內容,是愛特伍不無反諷的在書中把藝術打入人類文明的底層。主角因為糟糕的數理成績,不得不屈就於一所野雞學校。有趣的是,這所野雞學校是以現代舞的重要人物瑪莎‧葛雷姆為名,說明這是一所藝術學校。但藝術在此時已經一點用處都沒有,主角所念的一個名稱奇怪的系所,我猜應該就是修辭學。這個在歐美人文傳統中被視為文明頂端的學問,在小說裡只能幫直銷公司寫寫廣告標語。而另一方面,基因改造工程是小說裡的社會文明價值的核心,最好的學校幾乎只以各種基因改造為學門加以鑽研,所有學生都是暮氣沉沉、帶有亞斯伯格症狀的天才。他們優越性體現在四周環境充斥各種基因改造後「較優」的物種,包含岩石,唯一的例外可能是他們所吃到的一些「原始」的食物。
此外,愛特伍把宗教與信仰的層面,安放在主角與新人種的互動當中。人類是如何產生信仰,即使拿掉「智慧」,信仰難道就會消失嗎?作者挪用了「高等智慧創造論」的概念來處理新造的人種如何面對與建立他們所看到的世界。而且極其弔詭的,這些新人種的創造者是個非常絕對的無神論者(連「大自然」這種概念都不屑一顧),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神。而受過長期文學與修辭訓練的主角,則成為宛如先知或神諭者一樣的地位。這些被設計成沒有任何創造能力的新人種,卻憑藉自己的能力做出了偶像,這個有趣的細節,也顯示作者極為緻密的小說架構。
如果是幾年前看,這部小說對我來說可能僅止於「頗有啟發」,但如今卻像是噩夢降臨的預言。我看到最後非常驚懼,因為我覺得,台灣處境宛如主角在疫情爆發後困在安全的園區那樣,透過媒體傳播的消息是那樣不真實,而且我們束手無策。而且作者居然在故事中提到了台灣,是描述疫情爆發的首波地點,顯然他參考了當時的SARS新聞。但如今,台灣卻是自外於疫情危機的孤島。主角最後的處境,為成為某種更大的預言嗎?我不禁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