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台灣第一次舉辦大型的美術展覽會,成為島上的年度大事。展覽會分為「東洋畫」與「西洋畫」,其中在東洋畫的部分,因為包含台灣本地的書畫系統,因此許多著名畫師都參加展覽,備受輿論關注。沒想到展覽結果公布之後,出現非常意料之外的結果,東洋畫部只有三位台籍人士入選,而且三位都是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分別是郭雪湖、林玉山與陳進。當時的報紙以「台展東洋畫部的三少年」大加報導,三人爆得大名。他們三位日後,也幾乎成為台灣美術的半壁風景。
前面一段,只要對台灣美術史稍有涉獵,大概都知道這段陳年舊事。也因為如此,我通常就是以背誦教科書一樣的心態來理解這段歷史,並沒有太多感想。但從郭雪湖之子郭松年為他父親寫的這本傳記《望鄉》,我意外看到一個非常細節的、生活的時刻,一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少年郎,碰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兢兢業業下參與了比賽,居然獲得全台灣的注目。這樣的情景,對他而言既是無上的光榮,也是無比的壓力吧。少年得志的郭金火,不但沒有「大不幸」,反而更為認真努力,開創了台灣藝術的獨特色彩,成為日後台灣「地方色」的代表。雖然他的畫作「南街殷賑」主要是因為豬哥亮的賀歲片「大稻埕」才為多數人所認識,但也因為如此,他的作品成為台灣文化最鮮明的代表,在近百年之後,依然吸引眾人的目光。
郭雪湖在台灣美術史赫赫有名,他早年的作品也足堪台灣美術史代表。但以前我一直不清楚郭雪湖日後的情況,特別是戰後的人生,只知道他晚年移居美國。後來看了傳記,才知道郭松棻是他的長子。他在美國留學時因為保釣運動轉為左傾,被台灣的國民黨當局列入黑名單,使郭雪湖不得不輾轉赴美。後來郭雪湖又因為郭松棻的原因到了中國遊歷,舉辦畫展,雖然傳記中並沒有多加著墨,但可以想見,郭雪湖在一段很長的時間,應該是難以在台灣提起。他在台灣時期的活動與影響力,在台灣美術史蓬勃之前,大概也被抹消的一乾二淨。說他得益於時代,可以在冷戰時期,以台灣畫家的身分到中國遊歷,甚至去中國舉辦畫展,這樣的境遇,那怕是張大千之流也難以企及。但另一方面,他卻也被時代所誤,在黨國權貴的壓迫下,他不得不遠走他鄉,在日本鬻畫來維持家中生計,又害怕成為國民黨追殺的對象,而輾轉到美國,直到晚年台灣開放了才得以回來陌生的故鄉,卻又因為這樣再也無法長居台灣,實在很難說郭雪湖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此書不免有為親者諱的習慣,但整體而言,裡面許多內容深值玩味,特別是郭雪湖所開展出的人際關係,對研究者而言是極為珍貴的資料,許多細節也可以深入討論,甚至足以當作學術課題。他早年的學畫經歷,對台灣美術史而言其實應該要認真研究。因為他連接的是台灣漢人的書畫傳統,而非僅是日本人(乃至於日後台灣學界)眼中的「地方色」風格。林玉山雖然也是傳統裱畫店出身,但戰後他進入師大任教之後,所呈現的又是另一番風景,在面向上已經大為不同。我認為這部分,一直都是台灣美術史研究上的軟肋,可惜的是並沒有太多人投入這塊,除了實際資料取得的困難外,一來也有某種成見制限使然。
台灣雖然有像《台灣美術全集》這樣大部頭的叢書,也有像《家庭美術館》這種行文較為平易,但涉及較廣的系列書籍,但終究是研究者執筆,在行文上不免要遷就學術的需要。這樣由至親所出版的畫家傳記,雖然不一定很嚴謹,但多了很多細節,這些都是很珍貴的內容。對台灣美術史而言,這種以親近的人來看待藝術家的人物刻畫,終究是太少,也多少成為台灣美術史研究上的困擾。我們所用第三人的角度在理解這些藝術家,可能客觀有餘,但溫度不足。再加上台灣社會文化多有斷裂,日本統治時期的氛圍與記憶,早已不復存在,戰後出生的人,即便是年餘古稀,可能也無法完全理解戰前台灣的光景。畢竟國民黨剛來台灣時的凋敝狀態,跟戰前經過數十年發展的熱鬧樣貌落差甚大,這真是失落的台灣人所無法追想的。也只有在台灣重回富裕的狀態後,才有能力去遙想當年那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