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微博作者發表的一篇《燕郊,30萬人像螻蟻爬向北京》,先是變成熱文,然後被刪。後來文章又重新上傳,改了個名字。有沒有再被刪掉,我就沒有細究了。
刪也好,不刪也好,內容本身在其次。反正這樣的內容,總是令人感傷,總是心有戚戚,外地人奔到大都會討日子,不管你的大都會是北京、上海還是深圳,每個字都是不得已。如果你要認真細看中國,無不「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我覺得這就像台灣的外省老兵,每個老兵的故事都是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無不賺人熱淚。若有個出息的子孫,比如龍應台,就可以拿他的爸爸媽媽寫出好幾本暢銷書,變成所謂的台灣人的共同回憶;沒有的,也就任憑他湮沒了。問題是,這些故事多半大同小異,不管你的家鄉是湖南、山東還是河北,好一點的是去念軍校離家,不好的就是窮到不得不離家,或是不小心被拉伕當了一個死不了的砲灰。然後就是「唐山過台灣」的起起伏伏,既可以是流亡學生那樣遭受槍桿的威脅,也可以是馬英九那樣沒什麼政治驚險的來台灣。所謂外省人的離散,不過就是民視三立的八點檔,結構不變,只是裡面的角色與細節有點更改,甚至可以「與時俱進」,按需求調整內容,務求一個史詩般的壯烈感。
扯到台灣這麼多,我不過是要說,「故事」也許感人,但放到「歷史」裡,就只是須彌中的芥子,其實並不重要。要不是台灣民主化,這些老兵故事也不可能讓人一則一則挖出來,變成賺人熱淚的情節,畢竟這每個故事,都直指中國國民黨的可恨與可悲,不是中國國民黨,哪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哪有兩岸隔閡,無法回到家鄉。在台灣的老兵是洗腦到變蠢了,才不會要國民黨給個說法,我們可以純粹用美感看待這些過往,不把這個當作歷史的控訴。
可是這不可能發生在專制極權的狀態,極權國家的敘事是方便統治者鞏固自己權力的手段,個人的生命史只有在民主國家裡才會得到彰顯,國民黨失勢了,台灣才能真正看到外省老兵那些悲苦,甚至連悲苦都被既得利益者當作賺錢的管道,演了「光陰的故事」或「寶島一村」。中國根本不缺這種故事,特別是那種被經濟發展、政治需求所輾壓的韭菜群像,十個人就有十個故事,十萬人就有十萬個故事,沒有一個不令人鼻酸。但這對中國而言毫無意義,沒有人──包含韭菜本身──能夠真的從這樣的故事當中去正視中國的問題。即使微博的審查大軍把這樣的文章保留下來,他所帶來的影響力其實也僅止於此。並不會有人真的去質疑,也不會有人把這個當作是社會的病灶,需要對症下藥。當然,中共很怕萬一真有這麼個人,所以哪怕不可能真的帶來什麼變化,他們還是很理虧的先行把文章給刪掉了。然後,在網路上哀嘆一陣後,又是船過水無痕。
韭菜的命運是早已決定的,就算他們憤而起身抵抗,也只能淪落到被割掉的命運。但如果他們還懂得要抵抗,就不會是韭菜。韭菜根本不抵抗,他們只會隱忍接受,然後在一次又一次割掉他們的時候發出哀鳴。對中共而言,這樣的哀鳴是他們勝利的凱歌,代表他們確實從中又收割到真正的利潤,足以再用來做大外宣、大撒幣,讓中國的「強盛」繼續下去。
我以前看這種文章,也會起惻隱心,覺得中國政權很糟,但中國人是無辜的。不,中國人從來不是無辜的,他們選擇了這個政權一直統治他們,這是他們應有的結果。劉仲敬對此有非常殘忍的說法,他認為人做的事情對錯,無法決定他的存亡,存亡與否,往往是在他們某次的選擇,甚至是他們的前幾代的某次選擇就已經決定。而這個關鍵的時間點,其實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在當下預見,比如說,決定渡海到台灣,或是待在中國,類似這樣的決定。有時這是一種主動的抉擇,但多數時候,這都是在時代的巨流當中無法自己的結果。少數像張愛玲,當他發現中國不可待,選擇離開,也能夠離開的例子,實在少之又少。而這樣的例外,也往往基於祖輩的餘蔭。
所以,韭菜誠感人,但刪文是必然,這是不可逆的結果。這造成一種有趣的情況,中國的個人是如此可歌可泣,但中國所呈現出來的,無論是文學、戲劇、影視等內容,都顯得貧乏且枯乾。中國人的情感只能寄託在古代的故事身上,可是那種情感卻又是很虛假的。政府彰顯虛假,而抹煞真實,這就中國的樣貌。我不禁懷疑,數千年來,中國都是這樣造作,這樣捏塑一個虛假的價值。所以中國的文化不可恃,道理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