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全世界大部分國家都在「芭本海默」的時候，中國電影則是迎接烏爾善改編《封神榜》三部曲的第一部「朝歌風雲」。
中國的電影界似乎對《封神榜》情有獨鍾，在此之前就已經有諸多改編《封神榜》的電影，但內容通常都很難忍受，讓我不免懷疑他們只是想藉這種神異故事花大錢做特效而已。而且《封神榜》的內容，基本上是在扭曲的史實上進行二創，以至於裡面的人物性格描寫多半幼稚不堪，以此基礎進行改編，除非魔改，一般而言只會更糟。雖然我沒有看過烏爾善的版本如何，但以一般中國電影的「尿性」而言，我想不會有什麼差別。
但也因為中國上映改編《封神榜》的電影，我又重新回看了李碩的《翦商》，雖說那怕是《封神榜》就已經離歷史紀錄非常的遙遠，更何況是試圖用考古資料「還原」的歷史情景，但我認為，其實從《翦商》中映射出來的商周歷史，感覺更適合拍成電影。
中國雖然在電影技術上大有長進，但對於內容題材卻是愈來愈倒退，中國的審查制度在這當中危害不少，這也可惜了中國在技術與規模上的進展，因為在精緻的道具、服裝、CG跟運鏡下，是貧瘠到無法評論的劇情與內容。陳丹青十幾年前曾在中國的節目上與台灣影評人焦雄屏對談，對中國電影多有抱怨，但那時中國還有相對而言的空間，姜文還能拍出「鬼子來了」跟「讓子彈飛」，後來的空間愈來愈限縮。這或許也是何以中國導演不得不走神怪志異的路線，只有這樣才能盡可能的不會觸碰到中國模糊不清的政治禁忌。
相較之下，歷史學者可能還可以若有似無的夾帶一些「私貨」，所以我覺得《翦商》其實是春秋筆法。我特別回去看書中討論周文王何以要「翦商」的心路歷程，這段分散的敘述，其實有很多史學上不嚴謹的地方，特別是他大膽推測伯邑考被殺的歷史記載，其實是商紂王為了要冊封周文王為西伯（甲骨寫「周方伯」）時的人祭儀式之一：
紂王把人肉醬賜給臣下，是商人傳統的一種結盟（兼人祭）儀式，這次把伯邑考的肉醬賜給周昌，應當是冊封周昌為「周方伯」典禮的程序之一。…在向諸神敬獻後，參與獻祭的人分食祭品也是分享諸神帶來的福佑。因此，周昌，甚至包括其兒子周發、周旦和周鮮在內，根本無力對抗紂王的這個決定。為了周邦的生存，他們只能接受商人的宗教禮儀，而且很可能還要盡量表現得心悅誠服和感恩戴德。（頁443）
無論怎樣，伯邑考被獻祭，對於他的父親和弟弟們來說，是一次極為驚悚的經歷，但紂王顯然對此深表滿意：周方伯家族為商朝的先祖諸神貢獻了祭品，還和獻者一起吃下祭肉，一定會獲得先王諸神的福佑。換句話說，在紂王看來，周邦正在從蒙昧走向開化，在商朝的天地秩序裡找到了屬於他們自己的位置。（頁447）
伯邑考被當作祭品獻祭，甚至吃掉，可能比現有的文史紀錄更接近歷史的原貌，但把這當作周文王翦商的起點，則是作者的臆測了。當然，如果現在某時某刻，中國有一個改革派官員因為習政權某種被視為效忠的舉動，促使他想推翻中共政權的謀劃，那這個過度推論，或許就是現狀的暗喻了。像吃人肉這件事情，居然在作者筆下是「從蒙昧走向開化」，這種極其反諷的寫作模式，實在很難讓人不去多想一點。
這樣的春秋筆法同樣在出現在周武王（姬發、周發）征商的描述，書中寫道：
呂尚（姜太公）率步兵尚未接敵，武王便帶著他的三百輛戰車衝向商軍陣列，…但商軍陣列卻突然自行解體，變成了互相砍殺的人群。或許是看到周軍義無反顧的衝鋒，商軍中的密謀者終於鼓起勇氣，倒戈殺向紂王中軍。接著，西土聯軍全部投入了混戰。（頁493）
這段幾乎是編寫小說情節的「推論」，實在很難說有多嚴謹。可是若這樣的內容投射到某種近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比如台灣跟中國交戰，或者是說中國某個軍區忽然叛亂自立門戶，那作者的書寫策略，顯然就不只是在討論商周之變，而是「中共與後中共」之變了。
而作者寫紂王之死，也饒有深意。史書記載紂王是自焚，這點作者並無異議。但自焚的理由，作者認為：
其實，按照商人的宗教理念，這是一場最高級的獻祭──王把自己奉獻給了上帝和祖宗諸神。…紂王曾給諸神貢獻過王族和方伯，現在他貢獻了自己，帶著人間最珍貴的寶玉升往天界，成為具有上帝神性的「帝辛」，然後，他自然要給叛逆的周人降下滅頂之災。（頁494）
這段寫完後，作者就沒有進一步詮釋了。可是這樣的解釋實在太多臆測成分，使我不免更為臆測的猜想，這會是他對習政權的大膽預測，習（或是連同習身邊的一群近臣）最終以極端的方式引火自焚，或許是核武器？
如果這樣看《翦商》，會有種超乎尋常的樂趣。若回到電影，我也很希望有這樣的電影出現。陳丹青喜歡《賽德克巴萊》，他說那種暴力他很喜歡，從而批評中國電影拍不了暴力，特別是中國歷史那麼多的暴力。我覺得如果要討論商周之變，其實要加入那種「暴力」，不是好萊塢的「暴力美學」，而是直面殘酷。商的上層文化在現代的標準來看，是極端殘酷的文化，但商人視之為文明，這可以說是最大的逆反，也是最好的張力。如果要搬演商周的故事，這樣的角度，絕對會比任何抱著《封神榜》不放的改編都要好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