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坎普

海鯤遺音
6 min readJun 2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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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慈善晚宴(Met Gala)主題是Camp: Notes on Fashion。Camp一詞中文世界迄今沒有相對的意譯,通常都音譯。若根據國內翻譯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文章,一般都譯成「坎普」,但這也不是通用的譯名。(關鍵評論網將其翻為「敢曝」,我不得不說這翻譯有點偏頗,甚至cheap,跟Camp的氣質相差很遠。)

坎普之所以廣為人知,桑塔格的「坎普札記」可謂首功。但即便如此,坎普仍是定義很模糊的。當然,因為坎普的原始意涵,其定義必然與「同性戀」跟「誇張」有關。其實最典型的坎普就是扮裝皇后,他們完全符合坎普的需求:同性戀、誇張、認真、不自然。但桑塔格說,坎普若成了美學眼光,遠不只如此,即使是菁英美學,也會有坎普在其中。什麼狀態會到「坎普」,有時只是很細微的分別。

但我得說,Met Gala雖然以坎普當主題,但絕大多數參加的名流巨星,打扮基本上都與坎普相距甚遠,即使是備受好評的幾位,我覺得也稱不上是坎普,至多是kitsch(不巧這也是個很難翻譯的詞)。坎普美學是有品味的,或至少要覺得自己在努力迎合品味,扮裝皇后雖然扮相誇張,但說起來他們一直服膺大約是1930到1950年代的女性美學,要曲線畢露、要婀娜多姿,臉上的全妝要精細到無可挑剔,即便是衣著暴露也要穿著合宜的手套與高跟鞋。你不會看到扮裝皇后畫「裸妝」,更無法期盼扮裝皇后會穿T恤牛仔褲亮相,這不是扮裝皇后的「品味」。

如果脫離同志圈,坎普的美學特色就顯得更為模糊。按桑塔格的說法,很多即使是大眾認知的精緻品味,還是有很多坎普在其中。在桑塔格文中所謂的坎普,其實有很多是主流的精緻文化,但在這裡,坎普近似cliche,太多了就濫了,所以坎普化。

如果一個文化可以談論坎普,說明這個文化已經發展到一個程度,既可以說是因為走不下去只好坎普,也可以說是元素多到能夠坎普。桑塔格談論坎普,我想正是因為美國的文化已經足以討論坎普。美國作為西方文明的末流,如果連美國都可以坎普,就說明西方文明積累之深厚,既有巨量的資料可以擷取,也有足夠的空間造成品味的質變。所以桑塔格的舉例是整個歐洲文明都在舉例,一下子法國一下子英國,因而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這也說明了西方文明的知識分子的共同教養,以及西方文明所共享的相同價值觀。

相較之下,我覺得台灣要到2000年以後,才開始有能力去理解坎普,或者說是製造坎普。台灣的同志文化一直要到很晚近才有坎普品味,在此之前,只有新公園裡存在的野性,跟白先勇筆下提煉過的文人情緒,並沒有什麼坎普在其中。雖然解嚴以後,台灣男性在裝扮上已經不用受到政府的限制,但社會的刻板印象,要到千禧年前後才有真正崩解的跡象,而全面跟上美國的扮裝文化,讓男性可以擁抱自己心中的小女孩,我覺得是這幾年才有的事情。

同志以外的坎普現象,我覺得蔡康永扮演一個很關鍵的角色。蔡康永雖然是同志身分,但因為他是著名的電視主持人,因而在主流社會發揮很大的影響力。他首先打破男性穿衣的框架,後來又近一步挑戰性別的界線,他的「兩代電力公司」與「康熙來了」,在性別議題上的影響非常深遠。這兩個節目,其調性與內容,我覺得就是不折不扣的坎普。

坎普的出現,或許可以看成是文化發展的指標。很多時候,我們會把精緻文化當成指標,但精緻文化可以力強而致,坎普卻不能。坎普雖然也是精緻化的過程,但可以看成「歪掉了的精緻化」,如果沒有一個穩固而龐大的群體來支應這個文化,是分不出來正統與歪掉,或者是沒有越線與越線之間的差異的。

所以,中國是沒有坎普的,因為中國從來都不夠細緻。但更重要的是,坎普的先決要件:去政治性,在中國毫無空間。中國全部都是政治,他們頂多是逃離政治,但無法超脫政治。坎普的能力是:即使是極端政治化的東西,在坎普的狀態下,也可以無涉政治。印著毛澤東與習近平頭像的搪瓷盤子,在法國可以是個坎普的象徵,但在中國不可能。台灣本來也是這樣的情況,但現在已經有一些超脫政治的空間,這使得台灣可以有坎普。

台灣如今已經產生自己的精緻品味,同時也出現了坎普品味。台灣的坎普品味是模仿性質的,是嫁接的,是脫脈絡的。這主要的依據,就是所謂的「台」。過去我們用「台」來形容惡俗的品味,但如今「台」漸漸變成只是一種風格特色的稱呼,是中性的概念。而且「台」不再與刻板印象連結,而是廣泛跟傳統文化的呼應。廟會陣頭出現的八家將是一種「台」的文化,而根據這樣的傳統民俗活動發想出來的現代舞蹈或流行音樂,則是坎普。台灣的坎普時常被主流文化所接納,因為台灣本身就有濃厚的坎普感。傳統寺廟屋頂過分繁複的裝飾,既是傳統文化的延續,在歐洲人的眼光中,也可以看成是坎普。但我不會把這視為坎普,我覺得台灣的坎普,要摻入現代的性質。屋頂上的剪黏與交趾陶不是坎普,但剪黏與交趾陶以藝術品的樣貌出現在美術展場時,就是坎普。類似的概念可以一路比對。

由於台灣文化的歧異度,另外一派的精緻品味,則是從西方的坎普中派生而來,這個典型或許可以拿許舜英為代表。這些人成長在台灣發大財的年代,政治開始融冰,一切新天新地,他們抓到時機努力吸收尚且新鮮的西方知識,讓自己變成連結台灣與西方文化的中間人,賺取知識的差價。因而他們用西方包裝自己、成就自己,變成一個嫁接在西方的台灣人。這樣的人久而久之,也養出了一點「台」的品味,比如說,他們也開始吃起花蓮原住民部落種的紅藜,身穿用台灣藍染的布料製作的衣服,要宴客的時候總去荒郊野外、沒有菜單的私人廚房,房間裡除了全套的進口寢具以外,會放上一張清代的酸枝椅。總之,一切都要有品味,而這些品味,到底能不能搆得上坎普,也有點曖昧。

相較於六十年代的桑塔格,如今在世界愈來愈扁平的情況下,坎普似乎也變得不再坎普。什麼事情彷彿都不足為奇,什麼東西都沒有辦法稱得上誇張。過分與恰到好處的界線難以劃出,相較於坎普,可能更困難的,是什麼才叫真正合宜的狀態。其實Met Gala近幾年的主題,基本上都很坎普,有一年中國風主題可能是最可以稱得上坎普的一次,因為每個人都如此認真,又如此偏離真正的中國(不過在這個到處解構的時代,什麼叫真正的中國都說不準了,似乎也就無所謂偏離)。反而這次以坎普為主題,「為了坎普而坎普」,在桑塔格眼中,就不是真正好的坎普。在我看來,如果要回應Met Gala的坎普主題,最好是很認真地穿一套「平常」的禮服去參加,可以參考川普與他妻子在國外參訪時的穿著,男性就是一身剪裁合宜、制式化的美式西裝,女性就是把胸部、手臂、大腿都用布好好遮住的得體晚宴服,若要更坎普一點,就參考雷根夫婦的穿著,永遠都是越懷舊的越坎普。所以真正有體現出坎普精神的,應該就是沒有被鎂光燈捕捉,只是穿著「合宜的」禮服出席晚宴的名流,他們是最自然而然的坎普。在追求奇怪與誇張的年代,合宜與得體,就成了這個時代的坎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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