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異地,不知道怎麼突然想起2003年HBO演的「天使在美國(Angels in America)」劇集中開頭那段有點像「一剪梅」的音樂,幾經翻找下,忽地發現這部戲的原本劇場版2017年在倫敦東區搬演的新版本,當中的主角Prior Walter由Andrew Garfield主演(在他演「沉默」以後,我就覺得她的演技無與倫比,這次劇場的演出更是令我讚嘆。),而Roy Cohn則找來知名百老匯演員Nathan Lane扮演。這齣製作隔年搬到美國百老匯,並在東尼獎獲獎。雖然我對HBO的版本相當喜歡,但看完2017年長達幾乎7小時的演出版本,不僅讓我重溫此戲(畢竟電視版本的細節很多我都忘了),而且劇場版多了更多細節與對白,讓我更了解整齣戲的結構,簡直是好到無以復加。
更有趣的是,Nathan Lane在接受深夜談話秀節目的時候提到,「天使在美國」在川普當政的時期演出特別有意義,因為Roy Cohn曾經是川普的律師。對美國近代史稍有認識,大概會知道這位惡名昭彰的Roy Cohn律師,因為協助麥卡錫追捕美國境內的共產黨員而著名,據說在他的強烈介入下,處死了涉嫌提供蘇俄原子彈資料的美國共產黨員Rosenberg夫婦,這也是美國唯二因共黨身分處死的判例。他也被視為典型的共和黨保守派份子。但更嘲諷的是,他感染愛滋病而死,坐實了他是同性戀的漫長流言(雖然愛滋病與同性戀不應該畫上等號,但當年大家都是這種認知),但他卻是反同志運動的主要人物,這都讓Roy Cohn具備一個典型反派角色的條件。
也因為這樣,這部戲一條線是Prior Walter,一個三十歲得到愛滋的同性戀,另一條線則是堅決否認自己是同性戀,卻也得到愛滋的Roy Cohn,形成一種有趣的對應關係。Roy Cohn歧視如Prior Walter這種沒有社會影響力的弱勢族群,但最終他們都被無情而平等的病毒侵襲。其他的角色則圍繞這兩個主要人物。
「美國在天使」寫於1990年,但劇中的年代訂在1985–1986年間,按劇中的說法,當時的美國人,一些人認為美國在雷根總統的帶領下逐漸步入正軌,美國將要重新偉大,但另一部份的人卻覺得世界開始崩解,蘇聯的陰影不斷擴大,愛滋病急遽蔓延卻沒有解藥,彷彿世界要走入深淵。有趣的是,這樣的情境也彷彿在指向遙遠東方的台灣。台灣當時正是錢淹腳目的年代,佔據世界分工的下游角色,紮紮實實賺了許多代工的錢,很多人成為台灣經濟奇蹟的一員;但與此同時,台灣的極權政治尚未消退,紀念蔣中正的藍色屋頂大廟矗立在台北市的精華地段,江南案的餘波正熾,過兩年民主進步黨成立,台灣就要發生巨大的政治變動。我不知道有多少台灣人在當時感到絕望,或是充滿希望。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是一個巨大變化的開端。
其實戲要講的核心很簡單,人類總是要前進,不管前進的過程當中,帶來的是建設或是破壞。但劇情交織出來的過程,仍很發人深省。在2017年重演這齣戲,甚至在2019年重看這齣戲,都有強烈的既視感。從台灣的角度來看,許多議題仍然在發酵:同性戀婚姻合法化被視為台灣人權的重大進展,但基督徒卻覺得這會使得家庭價值崩壞,人類走向滅亡;國民黨不斷靠向中國、讓韓國瑜成為總統候選人,讓許多人感到急切的亡國感,但卻還是有人覺得,只有韓國瑜才是帶領中華民國的明燈,只有讓他勝選才會讓台灣「好起來」。這種價值觀與意識形態巨大的對立,彷彿是2004–2005年總統大選前後的狀態,外加一個中國急於併吞的危機。在這樣的台灣社會,一方面有人慶幸台灣在民進黨的執政下,逐步取得國際信任,堅持與中國抗衡;但另一方面卻也有人覺得一切都不公不義,民進黨的執政相當糟糕。種種混亂的說法與認知,跟冷戰時期似乎沒有太大的改變。
戲的尾聲給了一個很動人的結局,在紐約中央公園的畢士大噴泉處,幾位主要人物聚在一起,Prior Walter的病情獲得控制,蘇聯崩然瓦解,冷戰要結束了,相較於前幾年的絕望與崩解,世界好像要重新開始了。但30年過去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一切彷彿捲土重來,中國在一旁虎視眈眈,香港宛若人間煉獄,台灣變成一個說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社會,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白的,別人是黑的,社會宛如在玩黑白棋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夕翻盤。我多希望,也許再過個四年、五年,我也可以像是戲中的人物一樣,站在自己最喜愛的景色前面,雲淡風輕細數那些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