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沙丘

海鯤遺音
Sep 28, 2021

自從看完電影「沙丘」,讓我非常好奇起原著內容,買了原著第一集來看。由於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著作啟發很多後來的作品,在看的時候不免有熟悉的感覺。比如說,「沙丘」首度將生態保護的概念寫入科幻小說的內容,開啟後來像是宮崎駿「風之谷」的腐海設定。皇帝與貴族的征戰,感覺也脫胎於此。

「沙丘」成書於1965年,有著濃厚的時代感,像是書中的反派角色哈肯尼家(House Harkonnen),宛如赫伯特對蘇共中央的想像,加一點納粹跟古羅馬。而書中藉沙漠星球討論生態環境的內容,可能與當時環境保護議題開始受到重視有關(著名的環保著作《寂靜的春天》1962年初版)。「香料」特殊的地位與使用後的效果,則影射了當時石油的重要性,以及藥物濫用的問題。而從強調心靈發展、厭惡人工智能(「沙丘」設定成禁止人工智能發展的未來世界)的傾向,也頗呼應成書時流行的嬉皮文化。

但「沙丘」也有超越時代的反思,比如對「英雄」的疑慮。赫伯特顯然厭惡強人政治,他筆下的保羅.亞崔迪(後來更名為摩阿迪巴)雖然被認為是沙漠星球的救世主,但他也預見自己將會讓這個宇宙出現大規模的戰爭與屠殺。這雖然可以連結到也許是卡斯楚、胡志明或波布,但對強人的迷思並不因時代變遷而稍減,讓這套科幻作品的政治意涵不曾過時。

「沙丘」在1984年曾由大衛林區拍成電影,卻被視作失敗之作。但今日重看,此片有種特殊的氣質。雖然「沙丘」是科幻類型,但此片整體的調性更像是某種架空歷史劇的氣氛,主要人物的衣著與美術參照19世紀的宮廷與ART DECO的風格,原本由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找來恐怖超現實主義藝術家H. R. Giger的設定也部分挪用,呈現出一種前現代的厚重感。可能相較於前一年大賣的「星際大戰:絕地大反攻」(Star Wars: Return of the Jedi)影響,「沙丘」更顯得拖沓、缺乏娛樂性的亮點,所以票房失利。

2021年的「沙丘」在設定上顯然脫去了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的制限,並繼承星際大戰系列的視覺美學,刻意在尺幅上放大,美術設定走向簡潔,唯一看起來有向舊片致敬的似乎只有厄拉科斯城堡裡的一面浮雕壁畫。或許因為受限於電影的長度,2021年版的電影只保留主線,甚至連主要的反派哈肯尼家都不太著墨。由於到了電影末段,主角保羅.亞崔迪才正要進入弗瑞曼人的世界,顯然至少還需要再拍一部電影去交代後續。

我不覺得大量簡化的劇情有什麼不好,現有唯一中文的全譯本,其實讀起來相當拖沓,內心OS異常的多(所以大衛林區的電影充斥很多內心獨白,但現在的電影幾乎不再用這種方式處理人物的情感轉折)。這可能也是種時代風格,不能說好或不好,但若要如實照搬,就會落入大衛林區的覆轍。當然,簡化太甚的結果就是有些事情發生的因果讓我這樣沒有讀過原著的人相當困惑,比如尤因醫生(Wellington Yueh,這個姓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應該是個東方人,2021年電影的台灣字幕就翻譯成「岳」姓)的轉折太讓人猝不及防,而相較之下,小說幾乎是開篇就已經把尤因醫生背叛這件事情講明(用了相當篇幅的內心OS),這也使得電影裡的尤因醫生,除了讓甜茶有機會講出一句中文外,就只有用來推進劇情的價值。

但比起這些,最讓我驚豔的,其實是這部作品與姨學的契合(又或許是說,劉仲敬確實洞察西方秩序的本質,即使對西方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以西方的眼光來看,貴族身分幾乎是靠著承擔死亡的風險而維繫,所以亞崔迪公爵在眾人一片看壞的情況下,仍堅持依循皇帝的要求前往厄拉科斯星。電影末尾保羅.亞崔迪在看似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殺掉挑戰他的弗里曼人後,原本在弗里曼人的地位瞬間逆轉。而在小說當中,就連哈肯尼家都得手刃敵手才可以鞏固自身的地位,即使只是精心安排好的一場戲。從這就看得出來,西方社會確實把追求榮譽、克制自我、承受極大的風險這些特質,視為貴族血脈所需要的特性。

弗里曼人從艱苦環境中不斷累積自己,等待打倒哈肯尼人的過程,就是劉仲敬所云的原始積累。相較之下,統治數個星球的貴族世家與皇帝,則是文明發展到盡頭的餘暉。「沙丘」雖然不像另一部科幻巨作「基地」系列那樣明確道出文明的衰落,仍可以看到這條發展線的走向。整個系列則道出巨大文明衰敗的不可逆,尤其赫伯特將「沙丘」的科幻性奠基在人腦的極致開發與靈性的探索,某種程度上預示人類難以逃脫的宿命。即使我們可以脫去物質的綑綁,走入心靈的擴張,我們仍然無法逃離爭鬥與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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