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亡的世界史」系列對於歐亞大陸內部的歷史有著超乎尋常的重視,從「草原王朝的誕生」、「絲路、游牧民與唐帝國」,到杉山正明所寫的「蒙古帝國的漫長遺緒」,基本上可以籠統概括日本學者對歐亞大陸史自史前到十七世紀為止的詮釋。
若在台灣受歷史教育,基本上除卻「中國」,其他周邊地區的認知,都只有模糊的一兩句就帶過。在以中國為中心的歷史教育當中,周邊地區只是不甚重要的背景音,連同西歐中心的世界史夾殺之下,對於北亞、中亞、西亞一帶的歷史,都被完全的忽視,其忽視的程度,台灣人甚至會出現「這地區有歷史嗎」的無知反應。即便台灣也有專門研究這個領域的學者,但大致而言,在台灣人的普遍認知中,歐亞草原的歷史幾乎一無所知。
最明顯的就是台灣的歷史課本教到蒙古帝國。在中國中心的課本編排下,蒙古帝國被「元朝」這個中華化的說法所取代,雖然中國人總是占蒙古的便宜,說蒙古帝國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版圖,但卻刻意不提這個所謂「最大版圖」實際上是四個汗國的總合,而這四個汗國,雖然是以擁有蒙古故地的大元兀魯思為主,但實際上這四個汗國的統治是各自獨立,甚至也會互相侵略,並不是從中國本位所想像的那種主從關係。也就是說,這種疆域的觀點,其實根本是嚴重的扭曲,不過是要滿足中國人對領土想像的野心。畢竟中國從來就沒有真正統治過薩馬爾罕以西的區域,他們只是假借蒙古人的成績意淫。
而且台灣的歷史課本,從來沒有教學生其他三個汗國發生什麼事情,只是要求學生去背誦那三個汗國的國名。但即使如此,課本裡那三個汗國的名稱也未盡然正確。作者在書中從不用中華式的名稱稱呼這幾個國家,他用蒙古語「國家」的音譯「兀魯思」來稱呼,稱為「察合台兀魯思」、「朮赤兀魯思」、「旭烈兀兀魯思」。而實際上真正對西方,包括小亞細亞及歐洲直接接觸的,主要是旭烈兀。
在書中,作者用了兩本中華世界鮮少使用的古代典籍來描述蒙古的崛起與蒙古擴張到最大的時期的情況,其一是旭烈兀兀魯思以國家之力所編纂的《史集》,這可能是這個時期點少數可以觸及東西方世界的世界史巨構,呈現出蒙古人打破地理與文化藩籬後,建立起來的世界交流狀態,這本書後續影響的重要殘留,可以從現在留存於日本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可以見及,當中對於歐洲、非洲的理解,實際上是奠基在蒙古人打通東西方交通後所得到的資訊。
另一本是原本在大元兀魯思的景教(聶思脫里派)教士所寫的遊記《大牧首雅巴拉哈三世傳》。他從大都出發,跨越整個歐亞大陸到歐洲,後來回到旭烈兀兀魯思的都城。由於此書的作者是景教的教士,又肩負傳遞國書的特使任務,其描寫的內容比起馬可波羅遊記更為準確可靠,但直到十九世紀才被西方人所知,進行翻譯、校註。這本遊記不僅具體展現當時在蒙古統治下東西方交通的暢通,該教士也親歷了許多關鍵的歷史事件。即便如今找到的版本似乎不是最初的原版,仍無損此書的重要性。
但杉山正明不僅想給讀者一個相對完整的蒙古史,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後」蒙古時代,整個歐亞大陸仍深深受到蒙古的影響。雖然蒙古四大汗國後來逐漸萎縮凋零,但成吉思汗的遺產已經在歐亞大陸根深蒂固,由成吉思汗延伸出來的「黃金家族」血脈,成為歐亞大陸競爭角逐統治權的重要依據,即使自己不是從成吉思汗而出,也要與有相關血脈的女性結婚,成為能上接成吉思汗的王者地位。比如印度帖木兒帝國繼承了蒙古的遺緒,為了強調血統的純正,特地編寫了「顯貴世系」,但這個世系並不是以帖木兒王家的世系為主,而是成吉思汗的血脈為主。帖木兒作為「駙馬」地位去攀附這個血脈,但他們才是實際上控制政權的人。
大清帝國也是一樣的邏輯。皇太極迎娶了三位蒙古科爾沁部的女性,科爾沁部與成吉思汗同出一脈,也被認為是「黃金家族」的一支,滿洲作為黃金家族的「駙馬」無庸置疑。甚至隨後又從察哈爾部那裏得到從大元傳來的傳國璽,象徵繼承大元兀魯思的道統。這才促使皇太極從「後金」改稱「清」,正式與明國抗衡的主要背景。也就是說,大清帝國的道統其實是繼承自蒙古,他們所代表的是當年忽必烈開創的大元兀魯思的後繼者。就中國中心的歷史邏輯來看,顯然是難以相容的。
看這種顛覆中國中心的史書,對我而言是個除魅的過程。雖然我很早就有質疑中華的意識,但學者從文獻、考古內容等實際的資料,重新解讀與解離過去中國中心的架構,不啻更為堅實。台灣雖然看似跟歐亞的內陸沒什麼互動,但解消「中國」的迷思,對台灣實非常重要。所謂中國,其實是近代為了對應西方列強所生產出來的一套論述,這套論述隨著中華民國的裂解意外強化,成為中共與海外華人最重要的文化紐帶。迄今我們還是時常被類似「你要獨立就不要給我用中文、拜中國神」這種遭受中國意識毒化的言論攻擊。但事實上,我們所認知的中國,可能根本不存在,我們所信奉的那套意識型態,不過是在漢人語境下的拼裝貨。如果以國民黨所帶來的那套中國意識形態來看,甚至跟台灣本來就有的漢人文化格格不入。
我們在一個「同文同種」的騙局下生活了這麼多年,但在面臨中國的武力威脅時,所謂「中國」的虛假意識,就變得無比脆弱。為了要抵抗「中國」這個概念加諸在台灣的無謂負擔,解離這種中國中心是很必要的。日本作為一個中華的旁觀者,他們所提出的觀察點往往深具啟發性。對於打破中國中心的意識形態,是相當有幫助的觀點。至少就這個層面,台灣人應該要多去了解這樣的歷史觀,不要再陷入所謂唯中國中心的歷史沉痾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