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海鯤遺音
Jan 1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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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第一次拍電視劇,拍的是他的鄉愁。《花樣年華》、《2046》只是擦邊鼓,真正拍回去上海才是他的本心。像王家衛、李安這樣的「異鄉人」,總喜歡借電影的方式去成就自己理想的故鄉模樣,李安幾部在台灣拍攝的電影,都是在拍他想像中理想的「現代中國」,而王家衛拍的老香港,實際上遙想的是他魂牽夢縈的老上海。

但,上海已經不是當年的上海,甚至不是90年代的上海。所以以90年代上海為背景的《繁花》也許不同於過往中國慣性的拍攝風格,但並不是盡量「還原」,只是按照王家衛的想像所衍生出來的一個平行世界的上海,彷彿上海並沒有經受過社會主義的折磨,只是略微沉潛,勢頭一來,立刻就大鳴大放。但戲裡那個景象跟顏色,我怎麼看都不像90年代,更像是1940年代孤島時期的不夜城。

《繁花》最大的優點,在於這是一部以上海話為主的電視劇。與絕大部分中國戲劇「離地」的戲劇語言不同,這部戲難得用了貼近上海語言習慣的方式來詮釋,當中可以聽到滿滿的上海話,甚至有蘇州話、太倉話、蘇北話等各地口音,用來回應原著小說裡的人物對白。這種蘇白小說歷史悠久,最有名的就是張愛玲曾翻譯過的《海上花列傳》,被侯孝賢改編電影,大概是台灣僅有的以上海話為主的電影。但侯孝賢用台灣跟香港演員講上海話,終歸有點勉強,不似《繁花》以上海本地人為主,至少地道流暢。而就像侯孝賢在《海上花》的劇本書裡面提到,用上海話其實是「遮醜」,這點也可同樣用在《繁花》上。因為多數觀眾畢竟不懂上海話,演員只要上海話講的溜,演技的缺點就不會那麼明顯,台詞也因為口語表現不會過於生硬。辛芷蕾大概是主要演員當中比較吃虧的,因為她並沒有講上海話的台詞,本來被吳儂軟語包圍的劇情,到他那裏忽然間就成了清湯白水,枯索無味,有種尷尬的感覺。

可惜這種上海話一邊倒的強勢只出現在《繁花》裡,就跟所有的中國「方言」一樣,上海話在上海愈來愈弱勢,在被剝奪教學語言的地位後,所有「方言」都以極快的時間式微,步入台語的後塵。就連最穩固的香港也岌岌可危,去年幾位香港明星開演唱會,都碰到觀眾叫囂要他們講「普通話」,這種事情十年前還聞所未聞,在《國安法》消滅香港的自由與安全的同時,文化自主性也快速的消失。《繁花》即使是難得一見的滬語劇,但在中國的規則下,仍不得不另外製作配普通話的版本,普通話的版本甚且還要提早一天播放。比起台灣連續劇已經是多語齊飛,中國戲劇在語言上的壓制仍然相當嚴重。

再者王家衛拍連續劇,不能像電影那樣掐頭去尾,較之中國的連續劇格套而言雖然面目一新,但跟王家衛過往的電影比較,就顯得沒那麼脫塵,甚至當中用了《花樣年華》的配樂也俗套起來。中國的戲劇環境再怎麼工業化,「氣質」已經到了頂,上不去了,雖說跟以前的香港電影工業來比,有下駟對上駟的不公平感,但即使是中國的電影工業,也不會有王家衛那種琢磨出來的細膩與丰韻。而那個上不去的「氣質」,真正的關鍵,應是中國戲劇長年以來的審查限制造成。最好不過這樣了,想想也不禁唏噓。

以中國政治緊縮的程度,下一部上海話為主的連續劇,怕是不會再有了。而《繁花》可以成,十之八九也是因為王家衛特殊的高度與地位所促成(至於原著,我得說,要不是王家衛想拍,大家也不一定注意到有這麼一本小說)。上海固然不可能再有一個王家衛,就是香港也不容易再有了。王家衛可說是上海與香港結合出來的代表人物,但他又跟很多香港的上海移民不太一樣。多數的上海移民是1949年前後就離開上海,但他是1963年才跟著家人到香港,也就是說,他沒有戰前上海的記憶,而是上海在中共管制下褪色的那種記憶。他似乎沒有對中共有惡感,所以用了「澤東」當自己公司的名稱。我覺得這讓他跟很多香港的上海移民不盡然相同。但他又完全受惠於香港的影視工業體制,在香港電影最繁華的時代,他可以做他自己,用現成的明星體系與工業支援,雖然不一定有票房,但成為某種特殊電影品味的代表。

遺憾的是,在香港商業市場特立獨行、衝出世界的導演,一樣不免被中國吸納。雖然不像第五代導演那樣全部被體制消融殆盡,但地位下行是很明顯的。從要跟中國合拍開始,香港演藝界的地位就開始無量下跌,從原本高踞在歧視練的頂端,到如今已經差不多觸底。可嘆的是,其實鼎盛時期的香港明星大都還在,但除了販賣昔日光環,近年來已經沒有什麼出彩的作品,雖然也不是糟,但跟頂點相比,一來一往,落差讓人心驚。缺乏自由的環境,不管什麼東西進去都只能凋萎。王家衛算是晚的,但也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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