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鯤遺音
5 min readJul 29, 2017

--

燒香

之前宮廟上街頭,引起熱議。但整個議論的發生,其實非常詭異。原來宮廟上街頭,除了相關參與的宮廟與相關圈子的人外,一般外面對此消息,基本上是不知道的。但就在遊行前幾天,突然爆出蔡英文指責部會機關不盡責協調導致誤會的新聞,忽然甚囂塵上。「減香變滅香」成為笑話,臉書鄉民再度將宮廟定性為文盲老粗,並且進一步羅織陰謀論,說真正要抗議的不是燒香,而是新的宗教法。

時過境遷,雖然這樣的錯誤印象已成,但我還是想要回過頭來談燒香問題。因為我認識一批重視關心傳統宮廟的圈子,接收到的資訊來源比較多樣。但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減香變滅香」被當成笑話,但實際上,多數人是這樣理解的。這也是為什麼主張減香的艋舺龍山寺副董事長雖然遭受到寺內強大的壓力,卻還是可以蠻幹的原因。

我曾針對網路某一言論大加抨擊,但當中所帶出的資訊不可忽視。首先,民間信仰長期被貶低為不入流的信仰(土著信仰),甚而是「邪魔歪道」;其次,民間信仰與黑道的複雜關係,已然成為主流社會的常識,最為人所知的,就是大甲鎮瀾宮與顏清標一家。就算我要辯護,也不得不正視這些主流價值觀在台灣根深蒂固的情況。

另外,就是如人渣文本所說,燒香與時代變遷的對抗。如果這個社會一直傾向於不燒香、不燒紙錢,就算支持者再怎麼鼓吹保留,也無法抵擋時代的大浪。這也不僅僅只是「年輕人懶惰」這樣的邏輯而已。當台灣社會產生巨大流動,居住在都會區的人已經失去與土地、社群的連結,原本奠基在土地社群的地方信仰,一定會產生動搖。香不啻只是一個發軔,之後的變遷,恐怕才是驚人。

如何避免這樣的變遷造成毀滅,我覺得宮廟或其支持者,在情感面的訴求外,可能要設法想出更積極的對策。

有個參考對象是日本。日本在明治初年,曾經歷過一次「毀佛滅釋」的行徑。當時許多寺廟遭到廢棄,佛像被當成柴火燒掉或熔掉,佛寺收藏的佛畫、典籍遭到賤賣,僧侶被迫逃難,星散四落,不知去向何處,夏木漱石的《木屑錄》就曾記載播磨那邊的寺廟被官府收走後荒廢的情況。這種情況要到美國學者費諾羅莎到日本講課,大力提倡維護這些寺院佛像,「毀佛滅釋」才得以止息。

既有的破壞已難恢復,但這確實使日本的佛教信仰走向另一個方向。日本的佛教寺院固然還在運作,但德川幕府時期當地居民與寺院緊密連結的關係,已經弱化到只剩「葬式佛教」的稀薄感,只剩下辦喪禮請法師誦經、去墓園拜拜(墓園往往設在寺廟內)才會跟佛教有聯繫。但與此同時,日本的佛教研究非常興盛,學者出的專書滿坑滿谷,面向遍及中國韓國,此外,日本對佛教藝術情有獨鍾,大抵只要跟佛教有關的美術展覽,都會相當捧場。今年度東京與京都分別展出日本歷史上著名佛雕師的大展,在台灣,這種展覽從不曾舉辦過。

為什麼會有這種矛盾的現象?尋常日本人與佛教寺院的關係薄弱,但相關研究與美術展覽又很發達?我自己觀察的結果,是因為自明治時期以後,「佛教」被提升到民族意識的象徵。日本將佛教傳入視為帶來先進文化、轉變日本的重要媒介。從此佛教成為日本文化的一部份,日本人看待日本的「佛教文明」,就相當於西歐的「基督教文明」。

但在佛教朝向民族文化認同的同時,現實的佛教寺院並沒有因此受惠。日本的寺院一直有信眾流失的困擾,迫使一些已經成為著名景點的寺廟開始收費(引來朱天心整本書的牢騷)好平衡開支。且「葬式佛教」深植人心,迄今日本寺院最大的收入來源,仍是忌日法事、墓地、塔位,而且為了招徠顧客,已經全然放棄宗派地域之別,甚至不同宗教,只要肯付錢,一樣可以服務。

就扭轉一般人民的印象,台灣的民間信仰確實需要晉身到「文化認同」的層次。民間信仰在戰後開始衰退,成長於戰後的一代,到異地打拼、定居,失去與故鄉的連結,現代化的過程中也排除了信仰。他們也許還會看黃曆拜拜,在家裡設神明桌,但地方的廟宇、年節慶典已經全然斷絕。本省人尚且如此,外省人與台灣在地的連結更為薄弱,所謂現代化的想像,也隨著台灣社會的變化更為鞏固。因此,為使民間信仰不致中斷,配合所謂現代化的思維「升級」,實是不得不為。

若參照日本前例,將民間信仰提升至文化認同,讓所有人都肯定台灣的民間信仰是台灣特有的、足以代表台灣、具有鮮明特徵的重要文化,應該是最根本關鍵的要素。台灣的民間信仰雖說有中國的源頭,但就如日本佛教一樣,在本地生根發展後,已然出現與發源地不一樣的面貌。這一重要的事實,在過去中國意識強力壟罩下,並沒有加以凸顯。然而如今本土認同已經成為主流,民間信仰應該成為本土文化最主要的內涵與支柱,如此才能根本的扭轉民間信仰位處輿論弱勢的狀態。

當然,這樣的發展很有可能會有著日本前例有的後遺症:文化上認同,但沒有落實在實際的信仰活動上。我想,這是東方各國在面臨西歐式的現代化轉型時所共同面臨的困境,在接納「現代化」的同時,拋棄了自己的文化背景與傳承,台灣跟日本都一樣。在信仰上,台灣也許還沒有到最嚴重的時刻,畢竟日本已經徹底拋棄某些他們覺得落伍迷信的文化,如今即使想要恢復,也無從恢復。台灣應當慶幸,當主流社會開始厭棄自己的文化傳統時,還有所謂的幫派份子願意承擔這些工作,雖然他們的作為不見得好,但他們的存在,不過是台灣在急遽變遷下未能及時處理的現狀,我並不認為要除之務盡,更非一味將他們視為社會的負面。

而這種種問題,如果我要很簡單的歸納,便是戰後台灣一直活在虛偽的文化泡沫中,以為自己是中國文化正統,用政治手段將「不正統」的部分排除掉。這種虛假的自我認識,在真正的中國開放後開始潰散。但這個泡沫並不是一下子破掉,直至現在仍有相當的台灣人認為自己繼承中國文化的正統,這種黨國編造出來的謊言,很難一時半刻清除殆盡。

但更嚴重的,是「現代化」這個不容質疑的價值標準。好像為了迎合西歐(或云美國)的生存方式,所有與之不相符的事物都要除之後快。所以像燒香燒紙錢、廟會繞境、施放鞭炮、南北管排場,只要冒犯了他們的「現代化文明」,他們就說這些是落後迷信、汙染環境。雖說學界已經很多人在檢討這個問題,西方文明儼然是癌細胞,侵蝕人類文明的多樣性,但台灣還是很多人緊緊擁抱癌細胞,覺得癌細胞才是他們唯一的真理。這種「現代化」迷信要如何解,我也沒有方案,要讓活在戒嚴時期的人死光,可能還要一段時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