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主體文化建立的過程中,中文一直是個尷尬的存在。很多中國人對於台獨主張,最直接的反駁就是「你既然要台獨就不要用中文」,把中文當成中國的所有物來理解,認為台獨主張者「不配」使用中文,或是認為使用中文的台灣人是沒有資格談獨立的。這種觀點長時間成為台獨主義者的軟肋,因為「中文」背後所代表的不僅是文字,還有其乘載的文化歷史等諸多內涵。對「中文」的爭論,其實是「去中國化」議題的一處錨點。
但「中文」到底是不是只屬於中國的呢?如果站在一個更大的區域跟歷史來看,這樣的觀點實際上是很可疑的。金文京的《漢文與東亞世界》或許可以看成是對「中文」(漢文)定位的辯證。在歷史上以漢文為官方文字的國家,除了中國以外,還有韓半島、日本、越南,但金文京發現,除了日本將「漢字」跟「漢文」當成本國文化外,韓半島與越南基本上都拋棄了漢字,並且將漢文直接與中國聯繫,認為那是中國文化。顯然「漢文」這個概念有其曖昧的地方,特別是東亞地區在政治與歷史上長期與中原政權互動,當中複雜的關係一言難盡,漢文則是折射出那個複雜狀態的一面鏡子。
不過,相較於漢文,我覺得更值得一提的,是整個東亞世界所受到印度文化的影響。中國文化深受佛教影響,雖然像是老生常談,但除了中國,這樣的影響更擴及日韓等地。我很晚才發現,韓國的諺字(韓文字)發明的參照是梵字(古代印度字體),而《漢文與東亞世界》告訴我,日韓等地對漢文的「訓讀」方式,極有可能是從中國翻譯佛經的過程而來。更因為梵語語序跟日韓文的相似性,使日本發展出「天竺、震旦、日本」三國並立的想像上的國際關係。也就是說,佛教傳入不僅帶來教義與思想,更在漢文使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個影響不僅是漢文本身的變化,也框架了周邊地區(韓、日)如何理解漢文的模式。
但目前為止,我們對所謂漢文或漢字文化圈的討論,大抵不脫中國與日、韓、越南的區域,作者雖然也把遼、金、西夏納入討論,但畢竟已成陳跡,而韓國、越南,至少主流社會已經不再使用漢字。這樣的討論,似乎就如同作者所講的漢字文化圈「形同無有,或只有一半」(頁18),是「名不符實的稱呼」(頁19)。我覺得這有一個根本的盲點,就是將中國當成一處均質一致的區域來理解。但實際上,即使是現在的中國疆域內部,仍舊有很多歧異之處,不要說新疆、內蒙、寧夏、青海、西藏跟現在四川省的衛藏地區,傳統上都不屬於漢字文化圈的領域,就是用漢字的區域,北方與南方就有很多不同。
這樣的不同之處,作者也有部分討論到,比如講到福建地區的「文白讀」(對應日本文讀與訓讀)現象跟蒙元時期的「蒙古硬譯體」,但並不是有意識地將中國內部當成多元的存在。但光是傳統的關內十八省,文字表述的複雜性,我相信不比跟日、韓、越南等地的對照要來的低。比如江浙、閩地、廣東一帶的方言文學,包含戲曲唱詞、小說等內容。這雖然不是作者所著重的「訓讀」概念,但可以看到江南到嶺南一帶的語言,其實也經過一段跟中原磨合的過程。而有些所謂的「方言」,比如閩南語,甚至還有很多口語無法用漢字表述,語法也跟北方有差異。我認為,這種漢語的「受容」過程,是能跟日、韓、越南等地的狀態相提並論的,我甚至私心覺非常適合拿越南來對照。
但在無論如何討論,至少經由這個過程,我覺得有助於去解消「中文屬於中國」的僵化思維。無論它的起源來自何處,當中文(漢文)進入韓半島、日本或越南等地後,就轉變為跨國界、跨文化的載體。雖然真正顯現出跨文化性的樣貌,如今可能只有日本一處,但這樣的討論也暗示著,中文的詮釋權不會由中國所壟斷,更不會由一個斬斷自己文化脈絡的獨裁政權所壟斷。金文京的著作就表現出中文某種古典的特質,他是一位朝鮮裔的日本人,但卻用了現代中文寫了這本討論中文(漢文)的書,在中文世界的台灣出版,面向以中文為母語的台灣人(或其他中文世界的讀者)。
當然,若以日、韓、越南的角度出發,似乎像是另一種文化霸權。但在中國內部,特別是文化、語言、習慣多有不同的南方區域,這樣的討論可以給出另一種可能。在所謂古典正統的「漢文」之外,更重要的是各自文化區所延伸出來的獨特個性,比如廣東地區以廣府語為中心發展出來一套完整的書寫體系,這套體系雖然一直不被認真對待,但在香港等地自由發展的情況下,已然相當完備。而且如果細審這套書寫體系,很容易可以看到廣府語跟古典漢文之間的差異,這當中我覺得多少也有「訓讀」的情況在其中。類似的體系也出現在蘇州話的評彈或《海上花列傳》等小說當中。福建甚至出現了跟現代越南文一樣的羅馬拼音文字系統,我覺得這都應該納入「漢字文化圈」加以討論。
如今台灣人有個說話習慣,會把國民政府強行規定的「國語」說成「中文」,用來對應「台語」,無形中把「台語」置於「中文」的範圍之外。相較之下,像香港人就從來不這麼講,他們不管講普通話或廣東話,都是「中文」,對應的是「英文」或其他國家的語言。也就是說,台灣人在某種潛意識的心態上,已經開始將「中國」異化了,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去中國化」。也許一時半刻我們無法脫離對中文或中國價值的依賴,但我們已經漸漸視其為「他者」,而所謂台灣文化的主體,則加入更多諸如原住民文化、大航海時期的影響、日本現代文明等內容,捏塑出一個獨有的「台灣文化」。
雖然我們不像日本那樣,有著一段漫長的「漢文受容史」。但台語無法跟漢語(特別是白話文)完整對應的情況,在追尋台灣主體的需求下,成為重要的立基。像是有人就覺得從國語白話文轉成台語應該稱之為「翻譯」,台語實際上並不是國語的「方言」,而是另一種語言。既然是另一種語言,就可以看成是具有獨自主體性,而非另一種語言的附庸。這並不是天方夜譚的想像,因為連日本都有歷經這樣的過程,作者提到近代日本書面語的成立,受到「訓讀體」很大的影響。在濃厚的漢文影響下,日本終究走出了自己的路,我覺得台灣也可以試著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行文方式──如果我們無法丟掉漢文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