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與麒麟

海鯤遺音
6 min readMay 1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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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出版社近年來一直戮力出版挑戰中華中心論的歷史著作,除卻講談社的世界史叢書外,許多個別的學者著作也是八旗的重要目標,前不久他們還在大推楊海英的《文明的遊牧史觀:一部逆轉的大中國史》。楊三平的《木蘭與麒麟》其實也是反轉中華史觀的作品,不過相較之下推的沒有那麼用力。此書翻譯版的資訊很早就出現在網路上,但直到該書上市,我才看到總編輯富察文摘式的推薦。我本來不太理解何故,但買來看了之後便懂了。這本書門檻很高,是一本相當艱澀的學術書籍。照理這種書應該是不計市場的學術出版社才有興趣,而八旗居然出了,我只能佩服八旗幾近做功德的出版宏圖。

陳三平雖然是學統計的,但對音韻學有極大的興趣。他繼承歐美漢學家對古代語音的傳統課題深入發揮,藉由復原的古代突厥、伊朗、蒙古語音,撥開中國方塊字背後的底層西域文化,擴及對歷史的再探與翻盤。從北朝到唐代對西域文化的高度接受,對他而言,並不是潮流或時尚,而是深層的文化基因。不過他的推論非常瑣碎(或用正面的說法叫綿密),對於不諳音韻學的讀者而言,語言之間的音轉與訛變非常陌生,即使這有論證上的需要,也很難真正投入,我經常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完那些關於音韻變化的論證。

不過他書中前半段提到唐代皇室的草原文化性格,與後半段的白居易家世考,確實引人入勝。如果考量到即使是唐代皇室,初期仍有濃厚的拓跋鮮卑文化留存,那麼今日我們在影視節目中常見的唐代形象,可能都有嚴重的錯誤。比如范冰冰花大錢製作的「武則天」與「楊貴妃」,只是現代中國人在種族意識洗腦下的古代中國幻想,和純然的架空劇相差不遠。就算考據比較確實,希望製造出某種「擬真感」的視覺印象,像韓國去年上映的「浴血圍城88天」,當中的唐太宗形象仍是宋代以後中國帝王的圖式範本,跟有著拓跋遺風的唐代皇室出入甚大。實際上,唐的軍隊可能還比較接近迪士尼動畫「花木蘭」裡突厥軍隊的形象。

「花木蘭」在書中也是著墨甚深的一個主題。雖然晚近一直到迪士尼動畫,花木蘭似乎已經變成傳統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作者認為,花木蘭這個角色的原型「木蘭辭」,就是一個西域文化的產物。而且「木蘭」雖然在詩中是一位女性,但「木蘭」並不是女性的名字。作者以音韻學一層層剝開以後,論證「木蘭」應該是個氏族的名稱(這樣才能合理解釋為什麼軍中同袍無法從「木蘭」這麼名字去判斷詩中的主角的性別),是突厥系語言中「雄鹿」或類似動物名稱的音譯。富察甚至「加碼」映證:清代皇室的「木蘭圍場」中「木蘭」二字,其實是雄鹿的音譯,這樣的發音一直延續到晚近的滿語。

不過花木蘭既是北朝歌謠,背後的草原性格本來就很明顯。我比較有興趣的,反而是書後半對白居易家世的溯源。即使我對唐代皇室的拓跋背景已經有意識,但我沒有想到,白居易的家族也是從西域來,而且他們某種程度上仍保留一定的文化意識。我不禁懷疑,如果都這樣一一追溯下去,會不會我們現在所謂的「中國傳統文化」,基底根本就是西域文化的遺存。

當然,無須這些著作,我自己的研究其實就是試圖在講這件事情。我碩士所寫的唐代團花銅鏡,所折射出來的就是強烈的西域藝術風格。雖然唐代初期的銅鏡想要繼承六朝乃至漢的設計傳統,可是在圖案的細節上卻顯示出強烈的西域情調,這就好像歐洲人模仿元明的青花瓷,卻仍掩蓋不了歐洲自己的風格偏好。像花卉紋樣,我們都以為是「自古以來」的中國傳統元素,實際上卻是不折不扣的進口貨,經過六朝到元代漫長時間消化後,才變成我們以為的「傳統」。更多強烈的西域風格在唐代的物質文化上屢見不鮮,從家居、器用、衣物、化妝,乃至飲食習慣,與其說唐代人「崇洋」,不如說他們多數根本就是「洋人」。如今我看待如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的癡迷,宛如美國人安思遠(Robert H. Ellsworth)摩娑著自己收藏的中國碑帖,到底那個喜好背後的情緒是什麼,很值得玩味。

像李唐這樣的王朝,作者將其定位為「鮮卑─華夏」(Särbo-Chinese)政權,不認為他們一定是征服王朝,因為皇室仍努力要迎合漢地的文化風俗,想要以在地者的模樣進行統治。但骨子裡的鮮卑文化仍揮之不去,這樣的情況甚至要到安史亂後才算告一段落。也就是說,現代中國對唐代的美好想像,其實是奠基在鮮卑文化的基底當中,只有所謂的「蠻族」才會有開闊的胸襟,海納百川的包容度,以及崇高的女性地位(當然也有很多負面的,書中都有寫)。我不禁好奇,日本當時吸收大量唐代的制度與文物,對唐代有著無比憧憬,與其說是對漢文化的憧憬,不如說是對西方文明的憧憬。日本對白居易的熱愛,也意外成為討論白居易時的插曲,作者推論正因為白居易想用淺易的文字寫成詩文,才能如此廣泛流傳。而用這淺易文字的理由背後,或許多少有白居易對自己出身的感觸,雖然我覺得這是作者的過度詮釋,但姑且可以看成是白居易在其巨大時空背景下的個人選擇。

另一個白居易底下的議題,是白居易父母近親聯姻所反映出的西域作風。在傳統儒教體系下對於親疏輩分的嚴格要求,使得西域的近親聯姻難被儒家本位的文化所接受。但近親聯姻的風俗,是廣大歐亞地區「自古以來」習見的情況,最著名的就是拜火教教徒。當然,在現代優生學的觀念下,多數人應該都知道近親聯姻會使下一代容易有明顯的基因缺陷,但對以前的人而言,近親聯姻為的是確保血緣或文化上的純粹性,所以西域族群需要近親聯姻,才能保證自己的文化不會因為長年在漢地而逐漸消失。不過儒家系統對此這種會打破親疏輩分的婚姻關係難以接受,視為極大的道德汙點,因而書中也提到,佛典中時常提到近親結婚,對翻譯成中文的漢人而言極為苦惱,不得不做出改寫或刻意淡化,但這些內容卻使白居易心中有所慰藉,對自己的文化認同又多增添一分憑據。

前不久中國和日本合拍改編自夢枕貘小說的電影「妖貓傳」,講述日本僧侶空海與白居易(又是白居易)探查楊貴妃死因的經過。由於該片找了張榕容演楊貴妃,中國那邊的觀眾頗多抨擊。但我覺得陳凱歌算是有點概念的人,將楊貴妃設定為有西域血緣,並不違和。只是如果真要較真下去,片中出現的李白、白居易都要用白人來演,大概得找鳳小岳、倪安東才行,這樣演下去,恐怕中國人玻璃心破得更碎。

所謂「漢人」,基本上就是許多族群的混血。如今諸夏之風甚烈,很多地方紛紛要強調自己「非漢」的本質,確實有學者也認為,匈奴、突厥可能都是高加索人(白人),外表生物特徵的區隔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像中國有位網紅「戲精牡丹」,若僅是看他的外觀,忽略他濃厚的山西口音,其實他看起來跟中亞或中東人沒有很大的不同。我認識林姓的朋友,據說祖上在泉州,濃眉深目、時常留著落腮鬍,驟眼一看就是穿著西方服飾的阿拉伯人。若就人種論,「漢人」是完全經不起推敲的。在這類歷史愈來愈受到華語世界的關注之後,我認為中華本位的歷史觀應該要重新檢視,再現一個比較貼近現實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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