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與裝飾─北朝墓葬的生死表象》是中研院史語所副研究員林聖智的新書。要論及南北朝時期的圖像研究,林聖智應該是台灣目前中壯代學者的中堅,畢竟以台灣的學術環境而言,要做這類研究有相當難度。而林聖智自京都大學承繼京都學派悠久的漢學與中亞學傳統,可以說是科班出身。
自千禧年以來,中國陸續出土許多北朝粟特人的墓葬,引起國際的重視,也引發中國一陣「粟特熱」,相關的研究討論、報告書在近二十年間大量出版,而且相當程度翻新學界對粟特研究的內涵。同時間這些出土墓葬,也使我們對北朝的美術發展認識擴展甚多。在過去中國美術史的研究中,南北朝這段著墨的部分很有限,一來傳世的圖像幾乎可說是沒有,像大英博物館所謂傳顧愷之《女史箴圖》,不過是後世的摹本,雖然也有相當的價值,但總是隔靴搔癢。基本上大部分的研究,都環繞在出土墓葬中有限的圖像表現,以及實際上是研究主流的佛教造像。粟特人墓葬的新發現,不僅使北朝美術史可以討論的內容倏地增加很多,而且也憑空增加很多難度。目前為止,這些新出土的墓葬資料,仍是以粟特美術為切入角度,關心圖像內容的宗教意涵、文化來源等。但這批資料如何放在中國美術史當中,要以什麼樣的定位視之,對中國美術的重要性何在,我很少看到有關這樣的討論。
林聖智此書可說是這批資料到目前為止國際研究的某種歸結,特別是像粟特、佛教等重要關鍵字的研究。但整體而言,此書並沒有開創視野與論點,甚至比起如曾布川寬等早前研究還來得保守,就一本今年才出版的學術著作而言,不免有點失望。
台灣在南北朝美術研究上有先天的劣勢,首先是學術底蘊不夠,美術史一般提到南北朝美術,多以佛教美術為主,也大概僅止於此,顧愷之、曹仲達等早期的畫家雖然會提到,但是誠如前述,傳世品幾乎等於沒有的情況下,要深入研究頗為困難。同時,台灣缺乏像日本那樣百年的學術傳統,視野擴及中亞、西亞、印度次大陸等地,眼光非常限縮在當代中國的行政範圍之內,使學術眼界有其侷限。其次,南北朝美術極為仰賴中國的考古出土文物,但這些出土文物離台灣太遠,只能完全依賴中國出版的考古報告、論文、圖版,在情勢上處於極度被動的狀態。從事研究的人一年去中國一趟兩趟,拍拍照片,大概就是極限,很難就現地做出更深入的考察。中國學者的見解雖然不見得高明,但他們有在地優勢,這點台灣望塵莫及。因此,盡可能蒐羅現有資料,了解學界研究現況,把握有限的機會實地觀察,仍不見得可以跟國際學術比擬。從前人研究的成果當中,找尋突破口與帶入新的切入角度,大概是台灣學界唯一可能的優勢。
由於最近我看了很多破除大中國思維的書籍,對南北朝時期有著特殊的關注。幾乎所有這類書籍都提到南北朝的重要意義,借用川本芳昭在講談社「中國歷史的長河」叢書中主筆南北朝所用的名稱「中華的崩潰與擴大」,可以反映出漢代所承繼的秦楚傳統,到了東漢晚年,已經因為北方民族的浸潤而出現很大的動搖。北朝的成立,從中華的角度可能稱之為崩潰,但對這塊土地而言,則是一股新風潮的開端。事實上,即便是自詡為漢家正朔的兩晉南朝,實際上也深受這股新風潮的影響。就美術史的角度來看,我覺得粟特人墓葬所代表的,就是這股新風潮在中原地區擴展的象徵。
無論是鮮卑的風格,或者是之後的粟特人墓葬,在圖像上,其實反映的是西方圖像大舉進入的狀態。從漢到南北朝出現巨大的風格轉變,甚至圖像內容都大幅替換。少數的內容,如孝子圖像,雖然仍舊保留,但似乎在象徵意義上跟過去落差很大。而新出來的圖像,無論其背後究竟帶有什麼樣文化或宗教的意涵,都可以看到西方的影響。也就是說,南北朝美術呈現關鍵的轉變期,若跟漢代畫像石相較,南北朝以後的圖像變得更為豐富、細節增加、人物刻畫更多。至於這些變化,過去其實沒有什麼人特別注意,多數研究專注在這些新的圖像背後意義與文化象徵,卻很少討論這個關鍵的重要轉變。對我來說,比起唐宋之變,從漢到南北朝的變化,才應該是美術史需要深入討論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