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曾在一部與焦雄屏對談的影片裏面,談到中國人面臨人文素養的斷層,他認為這是之所以中國的電影糟糕的主因。有趣的是,他自己也演示了一次中國人文素養斷層的情況,在他介紹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上。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是北京故宮著名的宋代山水代表作,不過王希孟史上無載,存世作品也只有這一件孤本,因此討論此畫的文章並沒有很多。基本上,能從史料上分析此畫的唯一資料,只有畫後面一段蔡京寫的跋文。跋文的文字錄之如下: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踰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陳丹青在影片中,也特地提到這一段跋文。但不知道是他故意的,還是真的看不懂。他把後面斷句成「上嘉之,因以賜臣」,然後說後面的字他看不懂,把這段文字解釋成徽宗皇帝嘉獎王希孟,給他一個官位做。還由此拿西班牙的維拉斯蓋茲來比較,說維拉斯蓋茲幫皇室畫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爵位,有點調戲維拉斯蓋茲的意味。
這當中實在嘈點很多,先是他誤會了把「賜臣京」變成「賜臣」,以為皇帝要給畫家官位。一來他誤以為官位是可以隨意賜予的,再者如果要給官位,好歹要寫成「賜官」,「臣」在這裡是謙稱,顯然在革命語境下成長的陳丹青,不知道官僚在皇帝面前要用謙讓的稱謂。再者,官位與爵位完全不是一回事,官充其量就是職位,但爵位是一種身分,是貴族的意思,這兩種概念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顯然活得太「革命」了,很多語境,中國人已經完全沒有認知的能力。
隨後,陳丹青拿王希孟十八歲這件事情大肆發揮,頌揚青春。我覺得這是一種以今度古的誤解。古人並沒有現代所謂青少年的概念,男子十四五歲及冠後,基本上就被當作成年人來看待了。當然,蔡京把年紀寫出來,可能有種嘆其早慧的意思,畢竟此畫長達二十公尺,而且畫得非常細緻,這樣的功力確實很好。但無論如何,我不覺得古人的十八歲跟我們十八歲的認知一樣。古人憐惜的青春,還要小很多,可能十歲到十二三歲這時期,端看老照片裡前清民初時盛裝打扮的樂妓,無一不是十二三歲的小女生。京都祇園徵舞妓,十六七歲已經覺得有點太大了,腰枝硬了,學藝的記憶力也不如小孩。
總之,陳丹青自己,就是中國喪失人文素養的一例。但我認為,這也不僅僅是因為文革的原因。近代中國從五四運動以後,我覺得就是一條漫長的「去中國化」的道路。從那個時候開始,中國人就在否定自己的古典,寧願全面去連接西方。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在做一樣的事情,只是共產黨加速這個進程。但若從趨勢看,中國一直在丟失自己的人文素養。台灣沒有文革,但跟中國文化有關的人文素養,其實也丟得差不多了。當然,何謂「中國的人文素養」,並沒有人給予一個明確的定義或範圍。西方的人文,有書單可以依據,有教育在傳承,西方可以指出一條古希臘羅馬以來人文精神,或基督教傳統的文化底蘊。但中國的人文教育是什麼?又或者若不照西方人的邏輯來看,古代的書房教育,都提供些什麼內容,教導什麼知識?這點似乎大家已經不太在意,也沒有要重新拾回的意思。
中國現在高唱傳統,想要藉由推廣一些內容,把中共連回所謂「文武成周」的脈絡裡面。但他們的「國學」居然是古代啟蒙的三百千,就連四書五經也只是借以前台灣為了聯考所出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學些支離片段的內容,實在說不上什麼人文素養。真正的關鍵是,古代中國以功利(科舉)為導向的教育方式,一旦功利的道路不再,基本上就可以整個丟掉。至於我們以為的素養,只是某種外溢的效果。比如拿著《論語》的句子行酒令,或是用寫八股文的方式題聯賦詩,這終究不是一個人文精神的表徵。可能陳丹青也說不出來他們到底丟失的是什麼,而又或許真正關鍵的是,他只是藉文化斷層這種說法,遮掩中國專制政權下,令人窒息的創作環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