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在討論中國的未來時,常會舉出兩個可能的發展,一是陷入無秩序的「張獻忠」狀態,另一個則是「八個大大」入關統治。所謂「八個大大」是伊斯蘭國最高領導人巴格達迪的訛音,意味中國未來只能讓國際認為是恐怖分子的伊斯蘭團體統治──這樣已經是中國在秩序崩解後的最好結果。雖然熟悉劉仲敬言論的人,大抵都已經對這種說法了然於心,但我其實是很難真正對這樣的「預測」有任何體認,畢竟在台灣,真的很難去接觸到穆斯林,遑論純粹的伊斯蘭社群。
楊海英的《蒙古與伊斯蘭中國》所描述的其實是一段台灣或日本並不熟悉的中國伊斯蘭社群,而且是特別複雜的地區,也就是甘肅東部、寧夏回族自治區、內蒙古西部相接的這一片。這片地區雖然主要文化以「回民」為主,但種族的組成非常複雜,有維吾爾人、蒙古人、西藏人等,他們即使在文化層面靠近蒙古或西藏,但信仰卻是伊斯蘭。這群人在中共建國後的民族分類法被單獨列出,甚至幾經變遷,但背後其實反映了這片區域複雜的歷史與民族認同。
穆斯林進入中國,楊海英認為是由蒙元時期所開始。因為蒙古征服了一個從太平洋一路綿延至黑海的巨大疆域,使草原地區的往來變得相當通暢。在蒙元的政策下,他們引入穆斯林(色目人)管理政府財政並主導商業活動,因而在中原地區出現許多處色目人的社區。這些色目人社區雖然在元末戰亂的時候受到極大的打擊,過往的色目人聚落因此消失無蹤,但從某些生物學的特徵上,還是可以看到一些蛛絲馬跡。比如我就有認識原籍泉州的朋友,若僅是看他的外貌,會懷疑他是阿拉伯人或維吾爾人,但他卻是土生土長的泉州人。
色目人也許拋棄了自己的信仰或遭到消滅,但伊斯蘭卻在中原大地生根發展,特別是靠近西域的塞外地區。有些蒙古人或西藏人因而轉變了自己的信仰,成為穆斯林,與原先的文化混合,被蒙古人稱為「回回蒙古」或「胡同人」。楊海英之所以對這片區域感興趣,是因為中國回族作家張承志的《心靈史》,讓他有強烈的觸動,雖然他是蒙古人,也不信仰伊斯蘭,卻對同是中國少數民族的張承志作品有強烈的共鳴,促使他想要深入認識這片區域。
塞北這片土地,無論是歷史、種族或是宗教,對我而言都是極為陌生的。但我卻忽然可以意識到,何以劉仲敬會認為中國極有可能被穆斯林所統治。不僅是因為東突(新疆)的問題,而是實際上,從明代以來,伊斯蘭就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融入統治階級的認同當中。雖然楊海英沒有在此書提到,但元代以後的穆斯林,並沒有消失在統治階級的視野中,像是明武宗對於伊斯蘭的熱中與投入,在學者研究下已經漸有輪廓,說明明代宮廷並沒有排斥伊斯蘭,依舊透過穆斯林的管道去吸收伊斯蘭世界的知識與文化,其中一部分就是明代官窯為數甚多的伊斯蘭風格青花瓷。
清代當然也注重維繫與「回族」之間的關係,雖然清代末期發生了「回亂」,但楊海英在書中提到,與其說是統治者滿洲人的因素,或許更關鍵的是當地回民與蒙古人之間的爭執。也因為如此,楊海英以自身蒙古人的身分去回看這段歷史時,不免有點尷尬。總之,回民一直都是戰鬥力極強的一支勁旅,即使當時以歐洲或中東的標準來看,他們的武器極為落後,可是其戰鬥力與狠勁卻是其他人難以匹敵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仍保有自製武器的傳統,楊海英甚至說他們自製土製槍械的能力迄今沒有丟失,實在令我驚愕。這部份很難不讓人想到塔利班或是伊斯蘭國。
僅就宗教部分,這片區域也非常複雜。因為伊斯蘭傳入時間的先後與來源,他們的伊斯蘭信仰分為老新兩教,老教又有至少四種傳承。但有趣的是,老教均是伊斯蘭的蘇菲教派,也就是伊斯蘭當中最具神祕主義特性,遜尼派或什葉派都不認為是正統的少數派別。但偏偏是這樣的教派在中國境內傳播,並且開展出不同的分支,由此可以看到中國某種奇妙的窪地特質。也因為如此,當近代的回民再度從阿拉伯半島帶回更純粹的伊斯蘭教義時,就不免認為原本的傳承諸多偏離伊斯蘭傳統,對此大為批判。
但最關鍵的,還是「回民」在中國境內難得的高緊密度與強勁的戰鬥力。中共建國以後,也有多次對回民鎮壓,因為中國彈壓宗教的政策,對回民而言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但相較於西藏的分崩離析,回民卻是一再抗暴反彈,迫使中國不得不在此處派駐大量軍警,就如同東突現狀一般。這也可以理解何以劉仲敬會如此判斷,中國的控制一旦崩潰,回民基於伊斯蘭信仰的緊密社群,以及無法消滅的強勁戰鬥力,必然可以在無序混亂的狀態下佔得極大優勢。而對回民而言,中共頻繁的滅教與教徒殉教,是他們無法磨滅的血與淚,也必然是他們將會再起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