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勝在2020年的政大演講此一題目,兩年後在《古今論衡》發表論文,網路全文經過流傳引來重視,甚至被新聞報導,故有此書問世。不過據杜正勝自云,這個想法在他心中醞釀已久,只是這幾年才真正有具體的研究論著。
此書雖是《古今論衡》文章的擴寫,但基本架構不變。因為杜正勝從事上古史研究,「中國的形成」論述基本上只停留在漢代。其實在此之前,中國學者葛兆光就已經討論過「中國」一詞的形成,他的《宅茲中國》直接採用何尊的銘文為書名破題,書中內容討論的時間段要長得多。但大抵而言,都是先射箭再畫靶的敘述模式,對於釐清「中國」之成立意義不大。有趣的是,葛兆光早在書中就已經談到杜正勝對「中國」成立的看法,雖然他沒有直言批評,卻不斷強調杜正勝的政治立場,顯然想要以其立場廢言。杜正勝當然知道自己的政治立場時常成為中國學者的批評目標,他在後記中也直言:
本書這個課題既然為多人所關心,又會牽涉到政治立場或態度,然而試問,誰人敢說自己沒有立場?當敢於承認自己有立場時,立場必需建立在理則和證據上才穩固,所謂「有理有據」是要這樣理解的。所以我們希望大家拋開「誅心」的惡習,不必問作者的居心,只看作者說了些什麼,根據什麼來說,以及如何說法。(頁294)
他用了「誅心」這個中國人愛用的詞彙,顯然意有所指,批評的來源多半來自中國。但尷尬的是,中國學者再怎麼批評,也繞不過杜正勝的內容,畢竟他是上古史研究的重要學者,這也是杜正勝撰書的底氣。
討論「中國」一詞的成立,終究有點文字考據或訓詁學的味道,對於「中國」本身帶有的政治意涵關係不大。如今我們對「中國」的認識,多半奠基在梁啟超援引西方民族主義的概念所產生出來的意涵,將「中國」視為一個有共同文化、語言、民族的集合體,也就是班奈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一書所指的概念。當然,「中國」在西方概念底下仍是杜正勝所提到所謂「文明─野蠻」的對立概念,以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侵略本性。就像書中所云:
中國幾千年來的一貫態度大抵不出周穆王和祭公謀所代表的兩種模式。前者主張積極進取,可攻伐則攻伐,能占有則占有,荒服變成勢力範圍的賓服,或者直接統治的甸服,......這是「穆王模式」。另一種「祭公模式」,鑑於實際的困難,深怕代價太高,往往主張維持現狀,中國只要受到尊崇,保有「老大哥」的面子,......這兩種模式,猶如班固分析漢朝大臣對匈奴的態度,「總其要,歸兩科而已:縉紳之儒則守和親,介冑之士則言征伐。」......不過,說歸說,做歸做,「祭公」碰上「穆王」,歷史事實多是寧征伐經略,勿和平共存。(頁238-239)
把「中國」視為文明,而汙名化周邊國家區域為「野蠻」,為自己征伐提供「教化」的正當性,而無法「教化」的則在文獻上盡可能的詆毀。這種手段固然是歷史上的大帝國慣常採取的方式,但唯一延續至今的,大概只剩中國一家,由此可見中國在人類文明上嚴重的滯後特性。我也是深受其害,在不斷閱讀很多新的研究與觀點後,才慢慢把過去的成見洗掉。
由於對征伐無法忘懷,致使中國一直困在「大一統」的觀念中無法脫身。但杜正勝論「中國」終究只是以文獻去考究一個演變的過程,並沒有進一步去追問「為什麼」會如此。可能這不是他想要處理的部分,但我覺得這對我們理解當代中國仍有其必要。中國為什麼會如此執著於征伐,把「大一統」當成是終極的目標。如果我們用環境條件來考慮,我覺得很大的原因,在於中原地區的資源嚴重匱乏,導致他們只能不斷往外征戰,試圖攫取更多資源。古代中原地區原本應該是水草豐美、氣候穩定,但從殷商至西周的考古遺跡推斷,統治者顯然消耗了相當巨量的資源,致使大自然無法恢復地力,造成嚴重的衰退。孟軻說「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孟子》梁惠王上)顯然不是因為他們很有環保意識,而是資源確實已經消耗到需要給予休養生息的時間才行。中原資源耗盡也迫使原本以周代宗室為核心的諸夏聯邦,不得不將部分的權力下放給位於西部或南部等有著更好的自然資源的「蠻族」,比如楚國。但楚國境內的雲夢大澤,也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失,這當中我相信很難沒有人為的因素在其中。而之後秦的大一統,更說明要支撐所謂帝國的運作,不得不廣土眾民,否則難以為繼。
當代中國其實已經不需要透過征伐去取得資源,他們的「匱乏」實際上是權力正當性的匱乏,因為自覺沒有統治的正當性,所以才要用「領土的完整」這種說詞來強化自身統治的合理性。這種做法,國共兩黨其實毫無二致,過去蔣介石也是用同樣的一套說詞來擴充自己統治的權力與時間,只是當中華民國政府面臨退出聯合國跟斷交潮的嚴重壓力下,連最後自我安慰的國際正當性都岌岌可危,才會出現蔣經國在政治上有限度本土化的變化,這都是對自身統治正當性感到焦慮的應變手段。
中共對中國的統治正當性目前也來到一個關卡,經濟神話在最近可說是一敗塗地,另一個領土神話就成為中國當權者不得不緊握的關鍵。杜正勝雖然談論的是先秦漢代的考證,但基於「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概念,我想他真正的意思,其實是要喚醒讀者對今日中國的警惕與防備。中國既然「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沒有理由今日可以例外。而中共當局也確實一再表現出古代中國統治者對外征伐的野心,以及對「非我族類」的歧視。所謂中國,並不文明,而是落後野蠻的同義詞。